第二章 5、心房上的花

班師回到官寨,麥其家大宴三天。

三天下來,連官寨前廣場上都扔滿了新鮮的牛羊骨頭。家奴們把這些骨頭堆成一座小小的山頭。土司說,燒了吧。管家說,這麼大的氣味會引來飢餓的狼群。土司哈哈大笑:「麥其家不是以前了,這麼多好槍,狼群來了正好過過槍癮!」

土司還對黃特派員說,「我請你多留幾天,親手打幾隻狼再回去吧。」

黃特派員皺皺鼻子,沒有回答。在這之前,也沒有誰聽特派員說過要回去的話。

焦臭的燒骨頭的氣味在初春的天氣里四處瀰漫。當天黃昏,飢餓的狼群就下山來了。它們以為山下有許多食物,沒想到是火堆等著它們,骨頭裡的油,沒有留給它們品嘗,而是在火里吱吱叫著,化作了熊熊的光芒。骨頭上還有人牙剔除不盡的肉,也在火中化為了灰燼。狠群憤怒了,長嗥聲在黃昏的空中凄厲地響起。骨頭在廣場右邊燃燒。廣場左側,行刑柱上拴著兩隻羊,在狼群的嗥叫聲里哀哀地叫喚。一隻換狼在槍聲里,倒在了兩隻羊的面前。這樣過了三天,山上再也沒有狼下來,燃燒骨頭的氣味也漸漸飄散。該是黃特派員啟程的時候了,但他隻字不提動身的事情。

父親說:「我們要忙著播種,過了這幾天就不能再陪你玩了。」

黃特派員說:「這地方是個好地方!」

過後,他就借口害怕那些請求封賞的喇嘛們打擾,閉門不出。政府軍士兵還把通向他住屋的那層樓面把守起來了。父親不知該拿這個人怎麼辦。他想問我哥哥,可沒人知道哥哥在什麼地方。父親不可能拿這種事問我,雖然說不定我會給他一點有用的建議。於是,他帶著怨氣請教我母親:「你當然知道你們漢人的腦殼裡會想些什麼,你說那個漢人腦殼裡到底在想什麼?」

母親只是淡檔地問:「我把你怎麼了?」

父親才發覺自己的話多有不得體。他搔搔腦袋,說:「那個人還不走,他到底想對我們幹什麼?」

「你以為他來干好事?請神容易送神難!」

土司就和太太商量送神的辦法,然後就依計而行。這天,父親走在前面,後面的人抬了好幾口箱子,裡面裝了八幹個大洋。

走到特派員住的樓梯口,站崗的士兵行了禮,一橫槍,就把梯口擋住了。父親正想給那士兵一個耳光,通司笑眯眯地從樓上下來,叫人把銀子一箱箱收過,卻不放土司去見黃特派員。

通司說:「等一會兒吧,特派員正在吟詩呢。」

「等一會兒,我在自己家裡見誰還要等嗎?」

「那就請土司回去,特派員一有空我就來請。」

土司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連摔了三隻酒杯,還把一碗茶潑在了侍女身上。他跺著腳大叫:「看我不把這個傢伙收拾了!」

有史以來,在麥其土司的官寨里,都是人家來求見。現在,這個人作為我們家的客人,住在漂亮的客房裡,卻耍出了這樣的威風,不要說父親,連我的腦袋也給氣大了。我勇敢地站到父親面前。可他卻大叫著要人去找他的兒子,好像我不是他的兒子一樣。

下人回來報告說,大少爺在廣場上一出漫長而神聖的戲劇中扮演了一個角色,上場了。父親高叫,叫演戲的和尚們去演戲,叫他回來學著做一個土司。這話一層樓一層樓傳下去,又從富寨裡面傳到了外面。經過同樣的順序,話又從廣場傳回來,說是,場上妖魔和神靈混戰正酣,再說,場上階人都穿著戲裝,戴上了面具,認不出來哪一個是我那了不起的哥哥。

麥其土司高叫:「那就叫戲停下來!」

一向順從土司意旨的喇嘛立即進言:「不行啊,不能停,那會違背神的意志的啊!」

「神?」

「戲劇是神的創造,是歷史和詩歌,不能停下來的。」

是的,我們經常被告知,戲劇,歷史,詩歌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憎侶階級的特別權力。這種權力給了他們秉承天意的感覺。麥其土司也就只好把憤怒發泄到凡人身上了。他喊道:「他以為只要會打仗就可以治理好一個國家嗎?」

注意,這裡出現了國家這個字眼。但這並不表示他真得以為自己統領著一個獨立的國家。這完全是因為語言的緣故。土司是一種外來語。在我們的語言中,和這個詞大致對應的詞叫「嘉爾波」,是古代對國王的稱呼。所以麥其土司不會用領地這樣的辭彙,而是說「國家」。我覺得此時的父親是那樣地可憐。我攀住他的衣袖,意思當然是叫他不要過於憤怒。可他一下就把我甩開了,並且罵道:「你怎麼不去唱戲,難道你會學會治理一個國家?」

母親冷冷一笑:「末見得我的兒子就不行。」

說完,她就帶著我去見黃特派員。父親還在背後說,他不信我們會有比他更大的面子。很快我們就回來說黃特派員要見他了。父親吃了一驚,他看出母親的眼睛裡露出了凶光。麥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見特派員了;兩個士兵在樓梯口向他敬禮。麥其土司哼了一聲算是還禮。屋裡,黃初民正襟危坐,雙眼微閉,沉醉在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里去了。

不等土司開口,下人就把指頭豎在嘴唇前:「噓— 」

土司垂手站立一陣,覺得這種姿勢太過於恭謹,才氣沖沖地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黃特派員面對著一張白紙,麥其土司覺得那紙就在特派員的呼吸中輕輕抖動。黃特派員終於睜開了眼睛,竟像神靈附體一樣抓起筆在紙上狂寫一通。汗水打濕了他額角的頭髮。他擲了筆,長吁一口氣,軟在了豹皮墊子上。半晌,黃特派員才有氣無力地對土司笑笑,說:「我沒有銀子送給你,就送你一副字吧。」

他把那張墨跡淋漓的紙在地毯上鋪開,朗聲念道:

春風獵獵動高旌,

玉帳分弓射虜營。

已收麥其雲間戍,

更奪汪波雷外城。

麥其土司不懂詩詞,更何況這詩是用他所不懂的異族文字寫的。但他還是躬一躬身子,道了謝,並立即想到要把這張字紙掛在這間客房裡,叫每一個客人都知道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樣是支持麥其家族的。客房裡還有一塊前清皇帝親賜的御匾,上書四個大字:「導化群番」。

現在,黃特派員就端坐在那幾個金閃閃的大字下面。爐里印度香氣味強烈,沉悶。

麥其土司說:「叫我怎麼感謝政府和特派員呢?」

黃特派員就說:「我本人是什麼都不會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點小小的要求。」說著便叫人取來一隻口袋。黃特派員不只人瘦,還生著一雙手掌很小,手指卻很長的手。就是這隻手,伸進布袋裡抓出一把灰色細小的種子。父親不知道那是什麼種子。黃特派員一鬆手,那些種子就沙沙地從他指縫裡漏回到口袋裡。

土司問是什麼東西。黃特派員問土司,這麼廣大的土地都種糧食能吃完嗎?

說到糧食氣氛立即變得十分親切了。父親說,每年都有一批糧食在倉庫里霉爛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里滿是這種味道。」

我這才明白每年春天裡瀰漫在官寨里的甘甜味道,竟是糧食悄然腐爛的味道。

黃特派員又問:「你們的銀子也像糧食一樣多嗎?多到在倉庫里慢慢爛掉也沒有人心疼?」

「銀子是不會嫌多的,銀子不會腐爛。」

「那就好辦了,我們不要你的銀子。只要你們種下這些東西,收成我們會用銀子來買。你就用剛奪下來的幾個寨子那麼寬的土地來種就夠了。」

土司這才想到問:「這是什麼東西?」

「就是我經常享用的大煙,非常值錢。」

麥其土司長吐一口氣,滿口答應了。

黃特派員走了。他對父親說:「我們秋天再見吧。」

他把一套精雕細刻的鴉片煙具贈給了土司太太。母親對此感到十分不安,她問侍女卓瑪:「特派員為什麼不把這東西送給土司?」

卓瑪說:「是不是他愛上你了,說到底太太也是個漢人嘛。」

土司太太並不因為下人的囂張而生氣。她憂心沖沖地說:「我就是怕土司這樣想啊。」

卓瑪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經不年輕了。除了一身華服,作為一個女人,她身上已經沒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人們談起土司太太時都說,她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可是她現在已經不年輕了。聽人說,我那個姐姐也很漂亮,可我連她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好久以前,她就跟著叔叔去了拉薩。又從拉薩去了加爾各答。又從加爾各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里到英國去了。每年,我們都會得到一兩封輾轉數月而來的信件;信上的英國字誰也不認識,我們就只好看看隨信寄來的那一兩張照片。照片上,遠在異國的姐姐穿著奇異的衣服。老實說,對這個在服裝上和我們大異其趣的人,很難叫我判斷她長得是否漂亮。

我問哥哥:「姐姐長得漂亮嗎?」

「漂亮,怎麼不漂亮。」見我盯著他的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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