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貴客

那天早上,我們從官寨出發,在十里處紮下了迎客的帳篷。

男人們要表演騎術和槍法。

家裡的喇嘛和廟裡的喇嘛要分別進行鼓樂和神舞表演,這在他們也是一種必須下大力氣的一種競爭。平心而論,我們是喜歡喇嘛之間有這種競爭的。要不,他們的地位簡直太崇高了。

沒有這種競爭,他們就可以一致地對你說,佛說這樣,佛說那樣。弄得你土司也不得不讓他們在那裡胡說八道。但當他們之間有了問題,他們就會跑來說,讓我們來為土司家族的興旺而祈禱吧。他們還會向你保證,自己的祈禱會比別人更靈驗一點。

我們這裡整隻羊剛下到鍋里,茶水剛剛飄出香味,油鍋里剛剛起出各種耳朵形狀的麵食,就看見山樑上一柱,兩柱,三柱青煙衝天而起,那是貴客到達的信號。帳篷里外立即鋪起了地毯。地毯前的矮几前擺上了各種食物,包括剛從油鍋里起出的各種面炸的動物耳朵。聽,那些耳朵還吱吱叫喚著呢。

幾聲角號,一股黃塵,我們的馬隊就衝出去了。

然後是一隊手捧哈達的百姓,其中有幾位聲音高亢的歌手。

然後是一群手持海螺與瑣吶的和尚。

父親領著我們的貴客在路上就會依次受到這三批人的迎接。我們聽到了排槍聲,那是馬隊放的,具有禮炮的性質。再後來是老百姓的歌聲。當悠遠的海螺和歡快的吸吶響起的時候,客人們已經來到我們跟前了。

麥其土司勒住了馬,人人都可以看見他的得意與高興。而與他並肩的省府大員沒有我們想像的威風模樣。這是個瘦削的人,他脫下頭上的帽子對著人群揮舞起來。嘩啦一聲,一大群化外之民就在枯黃的草地上跪下了。家奴們弓著腰把地毯滾到馬前,兩個小家奴立即四肢著地擺好下馬梯了。其中一個就是我的夥伴索郎澤郎。

瘦漢人戴正帽子,扶一扶黑眼鏡,一抬腿,就踩著索郎澤郎的背從馬上下來了。他揮揮手,幾十個衣帽整齊的士兵咔咔地走到他的跟前,當土司走到太太身邊時,只聽喇一聲響,他們向土司和太太敬了一個整齊的軍禮。然後,黃初民特派員向土司太太送上了綢緞、玉石和黃金作見面禮。土司太太奉上一碗酒,一條黃色的哈達。姑娘們也在這個時候把酒和哈達捧到了那些漢人士兵們手中。喇嘛們的鼓樂也就嗚嗚哇哇地吹了起來。

黃特派員進入帳篷坐下,父親問通司可不可以叫人獻舞了。

通司說:「等等,特派員還沒有做詩呢。」

原來,這個漢人貴客是一個詩人。詩人在我們這裡是不會有擔此重任的機會的;起先,我見他半閉著眼睛還以為他是陶醉在食物和姑娘們的美色中了。

黃特派員閉著眼睛坐了一陣,睜開眼睛,說是做完詩了。興緻勃勃看完了姑娘們的歌舞,到喇嘛們冗長的神舞出場,他打了個呵欠,於是,就由他的士兵扶著,吸煙去了。他們確實是這樣說的,特派員該吸口煙,提提神了。喇嘛們的興趣受到了打擊,舞步立即就變得遲緩起來。好不容易才爭得這次機會的敏珠寧寺活佛一揮手,一幅釋迎牟尼繡像高舉著進了舞場。只聽「嗡」的一聲,人們都拜伏到地上了,跳舞的僧人們步伐復又高蹈起來。

土司對太太說:「活佛很賣力氣嘛。」

母親說:「是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父親就快活地大笑起來。他說:「可惜知道這個道理的人太少了。」

「也許,等他們明白這個道理卻已經晚了。」

活佛戴著水晶眼鏡過來相見,臉上的神情並不十分自然。還是父親拉住了他鬆軟肥胖的手說:「我們就要找汪波土司算賬了,你就好好替我們念經,保佑我們所向無敵吧。」多年來備受冷落的話佛臉上頓時紅光閃閃。

父親又說:「明天,我就派人送布施過去。」

活佛就合掌告退。

帳篷里,黃特派員身邊的士兵已經換成了我們的姑娘,他的雙眼像夜行的動物一樣閃閃發光。

這天最後的節目是照相。

我們一家圍著黃特派員坐好後,我才發現哥哥沒有回來。原來,他是在後面押運買來的軍火:步槍、機槍和子彈。

照相的人是通司,也就是人們現在常說的翻譯。我們那時就把這種能把一種語言變成另一種語言的人叫做通司。父親把我抱在懷中,黃特派員坐在中間,我母親坐在另外一邊。這就是我們麥其土司歷史上的第一張照片。現在想來,照相術進到我們的地方可真是時候,好像是專門要為我們的末日留下清晰的畫圖。

而在當時我們卻都把這一切看成是家族將比以前更加興旺的開端;當時,我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那樣生氣勃勃,可照片卻把我們弄得那麼呆板,好像命定了是些將很快消失的人物。你看吧,照片上的父親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殊不知,當時,他正野心勃勃,準備對冒犯了我們的鄰居,猛然一下,打出一記重拳呢。而在一定程度上,他是那種意到拳到的人物。

幾天之後,我的兄長押著新購的軍火到了。

官寨旁邊那塊一趟馬跑不到頭的地,就整天黃塵滾滾,成了我們家的練兵場。黃特派員帶來的那排正規軍充任嚴厲的教官。只要他們中誰聲嘶力竭一聲號令,我們的人們就在地里喊著口號踏著僵直偽步子,排成方陣向前進發。當然,他們還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是高呼著口號,一路踢起滾滾的黃塵,走到大地的盡頭又大叫著一路塵土飛揚地走了回來。這和我們理解的戰前訓練是完全不一樣的。

父親想問問黃特派員這是什麼意思,這樣子練兵是否真能幫助他打敗汪波土司。黃特派員不等父親開口就說:「祝賀你,麥其土司,你已經成為所有土司中真正擁有一支現代軍隊的人了;你將是不可戰勝的。」

父親覺得這話有點不可理喻,就問母親:「以前,你見到過這樣子訓練軍隊嗎?」

母親說:「我還沒有看見過用別的方式能訓練好一支軍隊。」

黃特派員哈哈一笑。父親只好接受了這種說法。誰叫我們對一個叛逃的頭人都束手無策呢。好一段時間,土司搬來的救兵都不教我們的人放槍。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他們還是在那裡喊聲震天地走路。誰都不懂學習打仗怎麼要先學習齊步走路,把空氣漸漸濕潤的三月弄得塵土飛揚。我的異母哥哥也肩背著一支空槍,滿臉汗水和塵土走在隊伍中間。終於,連他也忍不住了,跑來問父親:「該給我們子彈了吧?」

父親去問黃特派員。於是,他們每人有了三發子彈。發了子彈,還是不叫射擊。只是在跑步之外加上了刺殺。過了幾天,哥哥又去問父親。父親就對黃特派員說,播種季節馬上就要到了,那個寨子在汪波土司手下。

黃特派員卻說:「不著急的。」

麥其土司知道自己請來了不好打發的神仙。一旦有了不好的預感,立即請來喇嘛打卦。結果是說失去的寨子能奪回來,或許多得一兩個寨子也說不定,只是要付出代價。

問是不是要死人,說不是。

是不是要花銀子,說不是。

問到底是什麼,說看不清楚。

家裡的喇嘛不行,立即差人去請廟裡的活佛、結果卦象也是一樣的。活佛說他看見了火焰一樣的花。至於這花預示著什麼樣的代價,就不得而知了。

麥其土司吩咐給黃特派員換了兩個姑娘,並抬去一箱銀元。

事情是叫我母親出面辦的。土司對太太說:「還是你去,我是弄不懂漢人的心思的,還是你去辦這件事情吧。」母親喜歡土司有這種感覺,從此,她就有了作為土司太太和人周旋的權力了。沒有成為土司太太之前,她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可以和特派員這樣有身份的人平起平坐。到了第二天,特派員說:「姑娘很不錯,銀元你就收回去吧。我們政府來幫助你們夷人可不是為了銀子,而是為了五族共和,為了中華民國的國家秩序來的。兩個姑娘嘛,也是考慮到這化外之地這種事情無關風化才不駁你們面子的。」

特派員還問:「太太,聽說你是漢人啊?以後我們好多事情就要依仗你了。說不定哪一天,這裡就不是夷人的地盤,而是你的封地了。」

「不要說封地,要是你們軍隊不搶光我父親的鋪子,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黃特派員說:「那好辦,我們可以補償。」

「人命也可以補償嗎?我的父母,兩條人命啊。」

黃特派員想不到尋找同謀者的企圖失敗了,就說:「太太真是女中大丈夫,佩服佩服。」

母親在這件事情上確實做得光明磊落。她只告訴父親特派員退還了銀子。父親在這件事情上也感到無所適從,只能咬著牙齒說:「有一天我會殺了這傢伙的。」

黃特派員來了,說:「我看我還是叫汪波土司來,我們一起開個會吧。」

父親看看黃特派員,那張黃臉這時是一副很認真的神情。便吩咐管家:「派出信使吧。」

信使很快回來了。殊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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