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菲利普避而不到他境況優裕時去過的地方。在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館裡舉行的小小聚會,已經散夥了。那個馬卡利斯特因背叛了朋友,再也不露面了。海沃德上了好望角。只有勞森還留在倫敦,可菲利普感到他跟這位畫家之間沒有共同語言,因此並不希望同他見面。但是,一個星期天下午,菲利普吃過中飯後換了身衣裳,順著里根特大街朝坐落在聖馬丁巷的免費圖書館走去,打算在那兒泡上一個下午。忽然,他發現勞森朝自己迎面走來。他的直覺驅使他悶頭繼續朝前走去,但勞森卻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

"你這一向究竟上哪兒啦?"勞森高聲問道。

"我嗎?"菲利普說。

"我給你寫過一封信,想請你上我的畫室來吃個鬧宴的,可你一直不給迴音。"

"沒接到你的信呀。"

"你是沒收到,這我知道。我上醫院找你去了,只見信還擱在文件架上。你不學醫啦?"

菲利普遲疑了好一會兒。他羞於道出真情,但這種寒磣感倒使他內心不覺忿然。他強打起精神來回答勞森的話,這當兒,他不由向主地漲紅了臉。

"是的。我僅有的一點錢都用光了,無力繼續我的學業。"

"唉,我真為你難過。那現在你在幹什麼呢?"

"我在一爿店裡當招待員。"

菲利普語塞喉管,不是個滋味,但還是決意不隱瞞真相。菲利普兩眼直盯盯地看著勞森,發覺他一臉的尷尬相,便嘿嘿一聲冷笑。

"要是你肯屈尊光臨萊恩-塞特笠公司,走進成衣部,你就會看到我身穿大禮服,瀟洒地四處溜達,給那些前來購買襯裙和長統株的太太們指路。右邊第二個拐彎,夫人。左邊第二個拐彎。"

看到菲利普對自己的職位冷嘲熱諷的態度,勞森極不自然地笑著,不知說什麼才好。菲利普描繪的工作情景,使得勞森不勝驚愕,但他又不敢流露出同情。

"這對你來說倒是個變化,"勞森說了一句。

他覺得自己說這種話未免太不得體了,頓時不勝懊悔。菲利普聽後,赧顏滿面,臉色陰沉。

"是個變化,"菲利普說。"順便說個事,我還欠你五個先令呢。"

他把手伸進了口袋,掏出了幾枚銀幣。

"哦,這沒什麼。我都忘了。"

"別胡說,喏,快拿去。"

勞森默默地接過錢去。他們倆站在人行道中間,來往的行人推撞著他們。菲利普的雙眼閃爍著譏諷的神色,使得那位畫家大有芒刺在背之感。勞森哪裡知道,此時此刻,菲利普卻是心情沉重,悲痛欲絕。勞森很想為菲利普做些什麼,但又茫然不知所措。

"嘿,你到我畫室來,咱倆好好聊聊不行嗎?"

"我不去,"菲利普回答。

"為什麼?"

"沒什麼可聊的。"

菲利普看到勞森眼裡閃出痛苦的神色,雖感到遺憾,但心想這是沒法子的事,他得為自己著想啊。他不能容忍與人談論他目下困厄的境況,只有狠狠心腸不去想它,他心裡才稍許有幾分安寧。他生怕一旦披露了自己的心跡,他的精神就會徹底崩潰。更重要的是,他對以前遭受過不幸的地方具有一股無法遏制的厭惡情緒。他那次空著肚子站在畫室里等著勞森施捨一頓飯時蒙受的恥辱,至今還記憶猶新;他上次向勞森借五個先令的情景恍如昨日。他最不願意看到勞森,因為一看到勞森,他就會想起他那些潦倒落魄的日子。

"那好吧,哪一天晚上你到我畫室來,咱倆在一塊吃頓飯。哪一天來,你自己決定。"

那位畫家的好意,打動了菲利普的心弦。他暗自思忖著,各種各樣的人都對他表示友善,這真不可思議。

"你太好了,老兄,不過我還是不想來。"他向勞森伸出一隻手,並說了聲"再見"!

勞森被這一似乎無法解釋的舉動弄糊塗了,迷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而菲利普匆匆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菲利普的心情沉重,而且同往常一樣,他又責備起自己剛才的舉動來了。他自己都鬧不清究竟是什麼樣的盲目驕傲,使得自己把主動伸過來的友誼之手給擋了回去。身後傳來追趕他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他聽到勞森在叫他。他收住腳步,心中升起一股無名之火。他拉長了臉,冷冷地面對著勞森。

"什麼事呀?"

"我想,海沃德的事兒,你聽說了吧?"

"我只知道他上好望角去了。"

"要知道,他到了好望角沒多久就死啦!"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回事?"他問道。

"哦,得傷寒症死的。真不幸,是不?我想興許你還不曉得的。我剛聽說這個消息時,心裡也咯噔了一下。"

勞森匆匆點了點頭,便走開了。菲利普只覺得一陣震顫刺透了他的心。他從未失去過一位年齡同他相仿的朋友。至於克朗肖,他的年齡要比菲利普大得多,他的去世似乎還是合乎情理的正常死亡。這一噩耗給了他一記特別沉重的打擊。此時,他聯想到自己最終也不免一死。同任何人一樣,菲利普雖說也完全明白凡人皆有一死,但內心深處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條規律也同樣適用於自己。雖說他對海沃德早就沒有了親密的情誼,但海沃德猝然離開人世這件事,還是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心。眨眼間,往昔他倆的趣味雋永的談話又迴響在他的耳邊。當想到他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促膝談心,他感到很是心疼。他們倆第一次見面以及在海德爾堡愉快地度過了幾個月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回憶起那逝去的歲月,菲利普不由得黯然神傷。他下意識地擺動著雙腿,朝前走著,也沒注意自己是在走向哪裡。猛然間,他抬頭一看,發覺自己沒有拐人草市街,而徑直沿著沙夫茲伯里林蔭路向前走去。折回去,他又不高興。再說,聽了那則消息之後,他毫無心思讀書,只想獨自坐著沉思。他決定到不列顛博物館去。獨個兒坐在幽靜處是他眼下唯一的一種享受。自從進了萊恩公司,他常常到不列顛博物館去,坐在來自巴台農神廟的群像雕塑前面,自己並無什麼想法,只是讓那些雕像來安撫他那茫然若失的靈魂。可是這天下午,它們對他卻無所啟示,坐了幾分鐘以後,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便神情恍惚地走了出來。外面遊人濟濟,中間有一臉蠢相的鄉下佬,還有專心致志地讀著旅遊指南的異國客。他們那種嚇人的醜陋相玷污了這裡的永恆的藝術珍品;他們一個個坐不定立不穩的樣子,擾亂了不朽的神靈的安寧。於是,菲利普轉身進了另一個房間,這裡遊人寥寥。他疲倦地一屁股坐了下來,可他的神經卻非常興奮,說什麼也不能把那批遊人從腦海中驅趕出去。有時候,在萊恩商店裡,他也有同樣的感覺,總是不勝驚駭地瞪視著人們打他眼前魚貫而過。他們一個個容貌醜陋至極,臉上無不流露出一副卑賤相,叫人看了實在可怕。他們的臉面被下賤的慾念所扭歪,令人感到他們對任何一個美好的思想都視為不可思議。他們生就一雙狡黠的眼睛,一個不堪一擊的下巴頦,他們雖無害人之心,卻一個個俗不可耐、褊狹猥劣。他們的幽默感既低級又滑稽可笑。有時候,菲利普發覺自己眼睛望著他們,可心裡在思量著他們究竟跟何種動物相似(他極力不讓自己作這樣的聯想,因為要不多久他就會入迷而無法擺脫),他發覺他們彷彿是一群群綿羊、馬匹、狐狸和山羊。一想到人類,他心裡充滿了厭惡。

然而,不一會兒,房間里的氣氛強烈地感染著他,使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了。他心猿意馬地瀏覽著房間里的一排排墓石。這些墓石均出自公元前四、五世紀雅典石匠的手藝。它們雖平淡無奇,並非天才之作,但是無不閃爍著古樸風雅的雅典精神。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塊塊墓石的稜角磨平了,都呈蜂蜜一般的顏色,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海米塔斯山上的蜜蜂。有些墓石雕成一個人赤身裸體地坐在椅子上的形象;有的描繪生命垂危的人向鍾愛他的人們訣別的悲壯場面;還有的是刻畫行將就木的人緊緊抓住活在人世間的人的手的情景。圖畫淳樸,惟其淳樸,顯得格外動人心弦。朋友之間、母子之間的生離死別,何等地悲壯!而逝者的剋制使得生者內心的悲哀變得越發深沉。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打那以後,滄海桑田,不知過去了多少個世紀!兩千年來,那些痛悼死者的人們也跟被哀悼者一樣變成了一杯黃土。然而,那種悲哀卻至今還在人間,眼下菲利普就感到不勝哀戚。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憐憫之情,不禁連連唱嘆道:

"可憐的人兒!可憐的人兒啊!"

菲利普突然想起那些張口呆看的遊覽觀光者,那些手捧旅遊指南、大腹便便的異國客,以及那些為滿足不足掛齒的慾念和俗不可耐的愛好而蜂擁擠人商店的平庸之輩,他們都是人,最終都不免一死。他們也有所愛,但是,終究都得同他們心愛的人永世分離,兒子要同母親訣別,妻子要同丈夫永別,說不定他們生死別離的場面將更為凄慘,因為他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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