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這一不幸事件一直在菲利普腦際縈繞,叫他想忘也忘不了。最使他煩憂不安的是,范妮勤學多年,到頭來竟是白辛苦一場。論刻苦,比誠心,誰也趕不上她:她真心相信自己賦有藝術才華。可是在這方面,自信心顯然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他的朋友們不是個個都很自信?至於其他人,比如米格爾·阿胡里亞,亦復如此。這個西班牙人從事寫作,可謂苦心孤詣,矢志不移,可寫出來的東西卻淺薄無聊,不堪一讀。所費心血之多,所得成果之微,其間差距委實令人瞠目。菲利普早年凄楚不幸的學校生活,喚起他內心的自我剖析機能。他在不知不覺間染上的這種怪癖,就像吸毒成痛那樣,早已根深蒂固,無法擺脫。如今,他更是深切地感到有必要對自己的內心情感作一番剖析。他不能不看到,自己對藝術的感受畢竟有異於他人。一幅出色的美術作品能直接扣動勞森的心弦。他是憑直覺來欣賞作品的。即使弗拉納根能從感覺上把握某些事物,而菲利普卻非得經過一番思索才能有所領悟。菲利普是靠理性來欣賞作品的。他不由得暗自感嘆:假如他身上也有那種所謂"藝術家的氣質"(他討厭這個用語,可又想不出別的說法),他就會像他們那樣,也能藉助感情而不是藉助推理來獲得美的感受。他開始懷疑自己莫非只有手面上那麼一點巧勁兒,至多也只能靠它依樣畫葫蘆。這實在毫不足取。他現在也學別人的樣,不再把技巧放在眼裡。最要緊的是如何借畫面表達作畫人的內心感受。勞森按某種格調作畫,這本是由他的天性所決定了的;而他作為一個習畫者,儘管易於接受各種影響,然而在他的刻意模仿之中,卻稜角分明地顯露出他個人的風格。菲利普獃獃地望著自己那幀露思·查利斯像,成畫到現在已三月有零,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畫不過是勞森作品的忠實翻版而已。他感到自己毫無匠心,不堪造就。他是用腦子來作畫的,而他心裡明白,有價值的美術作品,無一不是心靈的結晶。

他沒有多少財產,總共還不到一千六百鎊,他得節衣縮食,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十年之內,他別指望掙到一個子兒。縱觀一部美術史,一無收益的畫家比比皆是。他得安於貧窮,苦度光陰。當然羅,要是哪天能創作出一幅不朽之作來,那麼即使窮苦一輩子倒也還算值得,怕就怕自己至多只能有個當二流畫家的出息。倘若犧牲了自己的青春韶華,捨棄了生活的樂趣,錯過了人生的種種機緣,到頭來只修得個二流畫家的正果,這值得嗎?菲利普對於一些僑居巴黎的外國畫家的情況,十分熟悉,知道他們生活在一方小天地里,活動圈子極其狹窄。他知道有些畫家為了想揚名四海,含辛茹苦二十年如一日,最後仍然出不了名,於是一個個皆窮途潦倒,淪為一蹶不振的酒鬼。范妮的懸樑自盡,喚起了菲利普對往事的回憶。他常聽人談到過這個或那個畫家的可怕遭遇,說他們為了擺脫絕境,如何如何尋了短見。他還回想起那位畫師如何譏鋒犀利地向可憐的范妮提出了忠告。她要是早點聽了他的話,斷然放棄這一毫無希望的嘗試,或許尚不至於落個那樣的下場。

菲利普完成了那幅米格爾·阿胡里亞人像之後,決計送交巴黎藝展。弗拉納根也打算送兩幅畫去,菲利普自以為水平和弗拉納根不相上下。他在這幅畫上傾注了不少心血,自信不無可取之處。他在審視這幅作品時,固然覺得有什麼地方畫得不對頭,一時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只要他眼前看不到那幅畫,他又會轉化為喜,不再有快快失意之感。送交藝展的畫被退了回來。起初他倒也不怎麼在乎,因為他事先就想過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人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誰知幾天之後,弗拉納根卻興沖沖地跑來告訴菲利普和勞森,他送去的畫中有一幅已被畫展選中了。菲利普神情冷淡地向他表示祝賀。陶然忘情的弗拉納根只顧額手稱慶,一點兒也沒察覺菲利普道賀時情不自禁流露出的譏誚口風。頭腦機靈的勞森,當即辨出菲利普話里有刺,好奇地望了菲利普一眼。勞森自己送去的畫不成問題,他在一兩天前就知道了,他對菲利普的態度隱隱感到不悅。等那美國人一走,菲利普立即向勞森發問,問題問得很突然,頗叫勞森感到意外。

"你要是處於我的地位,會不會就此洗手不幹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懷疑當個二流畫家是否值得。你也明白,要是換個行當,就說行醫或經商吧,即使庸庸碌碌地混一輩子也不打緊,只要能養家糊口就行了。然而要是一輩子凈畫些二流作品,能有多大出息?"

勞森對菲利普頗有幾分好感,他想菲利普一向遇事頂真,此時一定是為畫稿落選的事在苦惱,所以竭力好言相勸:誰都知道,好些被巴黎畫展退回的作品,後來不是成了畫壇上的名作?他菲利普首次投稿應選,遭到拒絕,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嘛;至於弗拉納根的僥倖成功,不外乎這麼回事:他的畫完全是賣弄技巧的膚淺之作,而暮氣沉沉的評選團所賞識的偏偏就是這號作品。菲利普越聽越不耐煩;勞森怎麼也不明白菲利普心情沮喪,乃是由於從根本上對自己的能力喪失了信心,而竟然以為自己會為了這等微不足道的挫折而垂頭喪氣!這未免太小看人了。

近來,克拉頓似乎有意疏遠那些在格雷維亞餐館同桌進餐的夥伴,過起離群索居的日子來。弗拉納根說他準是跟哪個姑娘鬧戀愛了,可是從他不苟言笑的嚴肅神情里卻看不到一點墮入情網的跡象。菲利普心想,他迴避舊日的朋友,很可能是為了好好清理一下他腦子裡的那些新的想法。然而有一天晚上,其他人全離開餐館上劇場看話劇去了,只留下菲利普一個人閑坐著,這時克拉頓走了進來,點了飯菜。他們隨口攀談起來。菲利普發現克拉頓比平時健談,說的話也不那麼刺人,決定趁他今天高興的當兒好好向他討教一下。

"哎,我很想請你來看看我的習作,"他試探著說,"很想聽聽閣下的高見。"

"我才不幹呢。"

"為什麼?"菲利普紅著臉問。

他們那伙人相互之間經常提出這種請求,誰也不會一口回絕的。克拉頓聳了聳肩。

"大家嘴上說敬請批評指教,可骨子裡只想聽恭維話。況且就算提出了批評,又有何益?你畫得好也罷,歹也罷,有什麼大不了的?"

"對我可大有關係呢?"

"沒的事。一個人所以要作畫,只是因為他非畫不可。這也算得上是一種官能,就跟人體的所有其他官能一樣,不過只有少數人才具有這種官能罷了。一個人作畫,純粹是為了自己,要不讓他作畫,他說不定會自殺。請你想一想,為了能在畫布上塗上幾筆,天知道你下了多少年的苦功夫,嘔瀝了多少心血,結果又如何呢?交送畫展的作品,十有八九要被退回來;就算有幸被接受了,人們打它跟前走過時至多朝它看上個十秒鐘。要是有哪個不學無術的笨伯把你的畫買了去,掛在他家的牆上,你就算是交了好運,而他對你的畫就像對屋子裡的餐桌一樣,難得瞧上一眼。批評向來同藝術家無緣。批評純粹是客觀性的評斷,而凡屬客觀之物皆同畫家無關。"

克拉頓用手捂住眼睛,好讓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自己要說的話上。

"畫家從所見事物中獲得某種獨特的感受之後,身不由主地要想把它表現出來。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麼,反正他得用線條和色彩來表現自己的內心感受。這就跟音樂家一樣。音樂家只要讀上一兩行文字,腦子裡就會自然而然地映現出某種音符的組合,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這幾個詞或那幾個詞會在他心裡喚起這一組或那一組的音符來,反正就是這麼來著。我還可以給你舉個理由,說明批評純屬無謂之舉。大畫家總是迫使世人按他的眼光來觀察自然,但是,時隔一代,一位畫壇新秀則按另一種方式來觀察世界,而公眾卻仍按其前輩而不是按他本人的眼光來評斷他的作品。巴比松派畫家教我們的先輩以某種方式來觀察樹木,可後來又出了個莫奈,他另闢蹊徑,獨樹一幟,於是人們議論紛紛:樹木怎會是這個樣子的呢。他們從來沒想到過,畫家愛怎麼觀察樹木,樹木就會有個什麼樣子。我們作畫時是由里及表的--假如我們能迫使世人接受我們的眼光,人們就稱我們是大畫家;假如不能呢,世人便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但我們並不因此而有所不同。偉大也罷,渺小也罷,我們才不看重世人的這些褒貶之詞哩。我們的作品問世之後會有什麼樣的遭遇,那是無關緊要的;在我們作畫的時候,我們已經獲得了所能獲得的一切。"

談話暫時中斷,克拉頓風捲殘雲似地把他面前的食品一掃而光。菲利普一面抽著廉價雪茄,一面仔細打量克拉頓。他那凹凸不平的頭顱--一彷彿是用頑石雕刻而成的,而在雕刻的時候,雕刻家的鑿於怎麼也制伏不了這塊頑石-一再配上那一頭粗鬃似的黑髮、大得出奇的鼻子和寬闊的下顎骨,表明他是一條個性倔強的硬漢子。可是菲利普心裡卻在暗暗嘀咕:在這強悍的面具下面,會不會隱伏著出奇的軟弱呢?克拉頓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的大作,說不定純粹是虛榮心在作怪:他受不了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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