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節

從景天星教授那裡回來,沈若魚沉浸在悲痛當中。晚上,她想,簡方寧一定會到夢中與她相會。沒想到睡得特別好,一覺到天光,先生給她留了個條,說晚上有會,回來得晚。

沈若魚心裡像被人挖了一個洞,黑色的風呼嘯著穿過。伸手去撥電話,七位碼子按到六位時,猛然停住。這個號碼,永遠不會通往那個清晰寧靜的聲音了。

她呆坐著。非常奇怪對於最好的朋友的死,冷靜為何像狗一樣地陪伴著她,不肯須臾離開。如果她一直這樣冷靜下去,靈魂要羞愧了。她預感到要出什麼事。一定會有事。要是什麼事都沒有,這個世界就正常得不可思議了。她獃獃地坐著等,等那必然要發生的事情來找她。到了上午十點的時候,郵遞員來送信。沈若魚,拿戳,挂號……郵遞員在樓下,像磨剪子磨刀的老漢一樣放聲吆喝著。

沈若魚瘋了一樣地跑下去,她終於明白了,自己一直等的就是這聲呼喚。

是簡方寧的來信。到處陽光燦爛,很有些春天的味道了,楊樹鬍子霸道地垂在枝頭,似掉非掉地搖曳,顯出一種糜爛的萌芽狀態。身上很暖和,人聲鼎沸。沈若魚很沉著地拿著厚厚的信封,在上樓的時候,才覺出樓梯上的陰冷。這封信是簡方寧生前寄出的,一直在人間周轉。但沈若魚手指顫抖不停,紙裡面滿含另一個世界的信息,寒冷如冰。

信封里的內容,由兩部分組成。一頁簡訊,另外是些隨手寫下的記錄,直到簡方寧神智昏迷的前十分鐘。

若魚:

你好。當你收到我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間。

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相知就是一切。我們就是再繼續交往幾十年,了解也不會比現在更多。一個人最基本的品質,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奠定。

閱讀一個死者的文字,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所以我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些事需要向人傾訴。我無法完全預計我身後的事情。我把這副擔子交給你,請你幫我一個忙。好在,它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有些國家規定,一定要有自殺的客觀證據,比如遺書,自殺的判斷才能成立。我會寫一個簡單的條子,但我知道它可能說明不了太多的東西,我愛生命,但當我不可能以我熱愛的方式生存時,我只好遠行。

我的面前擺著滿滿一瓶三唑倫。我相信它,勝過一把手槍。這瓶葯是我用「范青稞」的名字開出來的,用的是一張紅處方。

好了。我相信人的生命會以另外的方式存在,我們在天空以飄蕩的顆粒相見。但願那是許多年以後的事情,但願我們並肩飛翔。

簡方寧

張大光膀子住院是孟媽收他進來的。滕醫生病了,病得好奇怪。前一天還好好的,半夜突然劇烈地水瀉。第二天來不了,臨時需要有人在門診值班…孟媽剛下夜班,說別人都忙,她願意頂班。我就讓她去了。

她收的第一個病人,就是張大光膀子。

那天我正和景教授研究學術會議的論文,待我知道,木己成舟,張大光膀子住進了蔡冠雄的病房。我對孟媽說,你怎麼把他收進來了?我不是在全體會議上講過,這樣的病人,病史很可疑。況且他病情複雜,戒毒非常困難。

孟媽不軟不硬地對我說,我只記得您說過,門診醫生有權決定是否收治病人。我噎住了,我是說過這個話。滕醫生的病,第二天就好得無影無蹤。我懷疑孟媽給滕醫生的茶水裡放了瀉藥,懷疑她收了張大的金子。但是我沒有證據。

果然,張大光膀子是有血案在身的逃犯,迫不及待地住進醫院,是為了尋找一處避風港。公安局帶著手銬,到醫院來逮人。我說,請稍等,好嗎?執行任務的隊長說,如果人犯逃跑了,這個責任誰負?我說,我負。他說,你負不了。

我承認他說得對,一個醫生,不能干涉公務。但我懇求,讓病人出了我的醫院門,再行逮捕。他病情很重,又用了種種藥物,沒有逃跑的能力。這一點,以我的醫學知識,完全可以擔保。醫院裡還有許多其他的病人,大張旗鼓地行動,可能對病情造成不良影響。隊長默不作聲地退後半步,給了我協助。

張大被架出病房。他走出院門的第一步,就上了銬。罪有應得。但是他的隨從嘍羅惡狠狠地對我們說,等著吧!人是在你們醫院沒的,我們就找你們醫院算賬!他的兩個老婆,鬧得很兇。大老婆是要人,小老婆是要錢。

醫生護士很有幾分恐慌。說吸毒的病人,多是戴罪之人,這件事是個警告。

深夜,我的BB機上顯示出了一行奇怪的文字:三重鐵門,絕非桃源,警惕孟媽。

什麼意思?沒有署名。說它是呼錯了,但鐵門二字,分明是指我的醫院。不是桃源,就是說不是風平浪靜,其樂融融。至於孟媽,到底是怎麼回事?百思不得其解。我感謝這告誡,但想不出他是誰?

孟媽來找我,說她要辭掉這份工作。她本來就是退休反聘的醫生,來去自由。但在這種時刻辭工,分明有一種臨陣脫逃的怯懦和動搖軍心的險惡。

我說,什麼理由呢?她說,沒有理由。不想干就是不想干。你管不著我。我說,孟大夫,辭工當然是可以的。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濟,度過暫時的困難。如果你一定要辭,請給我一個理由。哪怕是瞎編的理由也行,我需要對大家有一個解釋,安定人心。

孟媽說,你一定要聽理由,我就告訴你。我在外面,自己開了一家診所,你這裡的一套,我都爛熟於心。到了那裡,我就是院長。這個辭工的理由,還算說得過去吧?本來我是不忍心告訴你的,看你追問得這樣苦,就發了慈悲。誰讓孟媽是個好心人呢!

我手指冰涼地給她簽了有關手續。

……秦炳來找我。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換了一身名牌西裝,頭髮不知打了多少摩絲,每一根都發出藍色的光輝,銳利無比。

院長,我的葯,怎麼樣?他開門見山。

不錯。我說。臨床實驗的效果很好,基本上達到了你祖父的設想。不過,因為療程還沒有最後完成,距他要求的「目光精彩,言語清亮。神思不亂,肌肉不削、氣息如常,大便不結,形神俱佳」的狀態,還有一段距離……我說。但是。我等不了啦!他對我的話,不感興趣,嚷起來。

您在等什麼?我不解。我們不都是在等實驗的結果嗎?我說。

等錢,秦炳很乾脆地說。我們不是已經把科研經費支給你了嗎?這已經是盡了我們最大的努力,而且用於配藥,已經夠用。我說。

我不是指的這個。我說的是,買斷。我需要一筆錢,讓我們全家過上好日子,我等不了你們這麼慢騰騰的臨床驗證。有沒有用,現在已經看得出來了。他低著頭,不看我,一口氣把上面的話說完。

我說,你不能過河拆橋。

他說,那你也不能總占著茅坑不拉屎。

我火了,說,打開窗戶說亮話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秦炳說,你們醫院的醫生孟媽,領了一位外國先生去看我。說他們對中國的中醫藥很敬佩,很欣賞,他們願出大價錢買我爺爺的方子,還有他的醫書

多少錢?我極力使自己的聲音平穩。我知道事情已逼近一個堅硬苦澀的內核。秦炳說了一個很天文的數字…

我不知道孟媽領來的這個外國佬,是否真的能給面前這個窮酸的小人物這麼多錢。但我根據現有的臨床實驗,已經有把握說,中國方子的價值,當遠遠在這個數字之上。我說,你爺爺的方子,可以賣得比這個價錢更高。秦炳感激地說,簡院長,您真是個奸人。您不壓價,您實事求是。我知道您下面的話是什麼,我應該把它賣給自己的國家,自己的醫院。可是,錢呢?你們連配這幾副葯的錢,都讓我墊付,什麼時候才能把硬邦邦的票子,裝在麻袋裡,運到我家?我等不起了。我爺爺已經死了,我爹也死了。再這樣窮下去,我也快死了。您會說這個方子死不了,是的,方子活著。方子可以救人,可我們家呢?得益的是別人,我們有什麼好處?誰來救我們家?這是我們祖傳的寶物,我們一家人今後就指著它哪!我也不願意賣給外國人,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可你們只說要方子,要葯,就是不給錢。我等不了,我們家人等不了。您說我是見錢眼開也好,說我是小人也好,我都認了。只其您現在給錢,哪怕只有外國人出的一半價,我都認了。誰讓咱是中國人呢。可您要是沒錢,我就不再給您葯,反正咱們已經錢貨兩清,誰也不欠著誰了。秦炳說完這一席話,好像把一個天大的包袱甩下了,安靜地坐在那兒吸煙,像一個局外人。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不能兌現的語言,在金錢面前,蒼白無力。我說,我明白了。秦炳。給我三天時間,我再想想辦法。如果我沒有電話給你,你愛怎樣處置你的方子,就怎樣處置吧,它畢竟是你家的財產。

秦炳說,就這麼簡單?我說,是啊。我不能攔著你們全家過好日子。

他顯然非常高興,說,沒想到這麼容易。我以為您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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