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節

沈若魚回家看媽媽。老娘說,你還知道回來啊?這麼長時間,人不見,電話也沒一個。我還以為是拐了我的錢,上外國了。

沈若魚說,媽呀,您那點錢還夠到外國去啊?走不到香港就成丐幫。放心吧,還您的時候,我會按照同期銀行利率,再多給您一個百分點。

老娘說,你以為我是想錢?我是想你。

沈若魚說,您真是應該想想我。這一段過的日子,比當年在西藏都苦。

老娘說,講講。我就是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沈若魚說,我的故事老人不宜。您還是免聽吧,省得做噩夢。您有什麼好吃的,快端出來,犒勞前方歸來的將士。

吃飯的時候,母親不斷地咳嗽哮喘,沈若魚說,怎麼我這些日子不在,您就變得風箱一樣。

母親說,我這是冷空氣過敏,一到冬天就受罪。醫生說,要到暖和的地方避一避。要不,越發作越嚴重,肺成了一個大泡,就難治了。

沈若魚說,就是說您得像大雁一樣,飛到南方去過冬?

母親說,醫生是那個意思。我說,要是老頭子還在,就能陪我去了。可我現在一個孤老婆子,孩子們都有自己的事。

沈若魚說,媽,您這不是影射嗎?

母親說,我是實事求是,人家醫生怎麼說的我怎麼傳達。

沈若魚說,您這麼一說,我真是不好意思了,這樣吧,父親在南方不是有幾個老他友,總約您去看看?這次,我們就一起到他們那兒走走,一來訪舊,二來避寒,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咱們再飛回來。

母親說,倒是好。只是會不會耽誤了你的工作?

沈苦魚說,我有什麼工作?和您一樣,離休了。

母親說,別搞錯了,你是退休。

沈若魚說,反正都是休了,您怎麼一點幽默都不懂。

母親說,這可是侍遇,哪能隨便就幽?

沈若魚說,我這就和他們聯繫。那些老爺子都是離休的人了,不比在位的時候,說話算話雷厲風行。要給人家多打點提前量。

母親說,好。當年小的時候,是我帶著你們出門。現在反過來了,是你帶著我出門。

沈若魚說,您趕緊把絲綢阿婆服找出來吧。昨天看天氣預報,那邊零上20多度,偉大祖國幅員廣大海闊天空。

沈若魚回了家,對先生說,我打算到南方走一走。

先生說,公款旅遊?

沈若魚說,想得美。陪我媽躲避北方的風沙。

先生說,我看你心中裝著全世界,惟獨沒有我一人。

沈若魚說,要不,你也跟著一塊去?到我爹的那些故舊家裡,聽他們痛說革命家史和各式各樣的牢騷?你既然主動請戰,我退居二線,怎麼樣,把挨門挨戶叫叔叔叫阿姨的光榮,留給你?

先生說,饒了我吧。此次南巡,何日北上?

沈若魚說,怎麼也得等我媽深惡痛絕的冷空氣,返回西伯利亞以後吧。

先生說,問君歸期未有期。

沈若魚說,想不到我這麼重要,你還挺傷感啊。

先生說,這是裝的,其實心中竊喜。你不在,我豈不是更加自由?

沈若魚說,我是無為而治,你就好自為之吧。

兩人正說笑著,電話響了。

我是沈若魚啊。

我是簡方寧。

兩人開始煮電話粥。

我要陪我媽到南方走一圈,正想告訴你。沈若魚說。

你一走,我的心裡就空落落的。簡方寧說。

院長大人,何時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其實我在這裡,除了給你添麻煩以外,又能給你什麼幫助呢?沈若魚不知道自己對於朋友還有這麼大的用處,很感動。

幫助有的時候不是給你便利,正好是添麻煩。在這種麻煩中,你感到自己的價值。心靈相通,不需要解釋,人一生能有這樣的朋友,就是幸福。慈愛的母親,嚴厲的父親,都不難找,有天性在裡面,動物那裡,可以找到比人更精彩的例子。唯有朋友,這是人的特產。簡方寧的聲者有一種超凡入聖的遙遠。

沈若魚不想和朋友一道傷心,就說,方寧,您這些充滿哲理的話,等我回來再領教,好不好?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出我的連衣裙。

簡方寧說,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啊?

沈若魚說,按照我媽媽的作戰計畫,恨不能這一次掃蕩到曾母暗沙。

簡方寧隨口道,那也到庄羽所在的N市了?

沈若魚說,是啊。

簡方寧說,假如你有時間,就和她聯繫一下。

沈若魚說,你對她念念不忘,我一定在百忙中抽出寶貴的時間,前去探望。

簡方寧道,幫我看看她和支遠身體恢複得怎麼樣。這在醫學上,稱為追蹤尋訪,作為使用中藥的病例,我要的是第一手資料。

沈若魚說,真是冷酷,追殺到天涯海角。

簡方寧只要一談起工作,立即就像充了電的玩具小熊,精神抖擻起來。她說,注意啊,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別光聽他們說。

沈若魚說,知道啦。你就等著聽我的秘密報告吧。

簡方寧輕輕一笑,放下了電話。

沈若魚攜老母到達N市的時候,已是行程尾期。南方冬季怡人,溫暖而不潮濕。每平方公里綠色植物蒸騰出的大量氧氣,使母親的哮喘病好了過半。剛開始南下時的焦灼漸漸稀釋,尋親訪友到處受到款待,溫情充盈,使人倍感輕捷。

精神只要一放鬆,就會無事生非。

一日住在父親戰友的遺孀家,兩位老女人相對流淚。女人如果經常能有機會,大張旗鼓地哭一場,就像是洗一回溫泉,對精神安撫和益壽延年功效卓著,妙不可言。所以沈若魚根本不勸她們,自己樂得看電視。

那天晚上的電視台,好像約好了,把所有最垃圾的節目,都彙集到本日演出。沈若魚像打機關槍一樣,連連按著遙控器,直到懷疑自己的手指得了腱鞘炎,也沒看到一個稍微可以忍受的節目。

沈若魚便給先生打電話,報個平安。

然後打電話給簡方寧,但是無人。最近簡方寧不知在忙著什麼,總是找不到她。

再給誰打電話呢?沈若魚開始翻電話簿。女人打電話有的時候也像買東西,並不是想好了什麼才去買,而是在商場里瞎逛,靈機一動,就買下了某種並不需要的東西。一個號碼像圖釘似的,在字裡行間閃亮。沈若魚想起了簡方寧的囑託,撥動了它。電話鈴響了許久,沒有人接。當沈若魚正準備放下的那一瞬間,有人說話了。

您好。我找庄羽。她說。

沒這人。對方女聲,很不客氣地把電話壓掉。

沈若魚很奇怪,看著話機顯示屏上遺留的自己剛撥完的數字,對啊,沒有撥差。再不然,就是庄羽給自己寫借了?她突然想到,也許庄羽當初給她寫電話的時候,就是假的。為了證實這一點,當然主要是沒有任何事干,沈若魚又撥了電話。

還是那女人接聽,這回沈若魚學精了一點,她換了口氣,說,我找支遠。

支遠是誰?那女人低聲重複了一句。這沒這人,你錯了!

眼看對方電話就要砸下的當兒,突然聽到電話里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你慢點放,我來接這個電話。

儘管聲音遙遠模糊,沈若魚還是精確地聽出了——她正是庄羽。

哪裡?庄羽說。

你是庄羽吧?沈若魚經歷了這番找人之苦,熱情比剛開始打這個電話時,大力提高。

庄羽是誰?庄羽說。你是誰?她又問。

我是沈……我是范青稞啊。庄羽,我都聽出你的聲音來了。你聽不出我嗎?我們在一間病房吧住了那麼長時間!沈若魚大喊大叫,好像對方是一個昏迷的病人。

喔,想起來了。我們是病友。庄羽說。

可是你剛才還不承認,差點讓我吃了閉門羹。范青稞抱怨。

大姐,那不是我們的真名,就像一次性的筷子,誰記得住?出了醫院,就把它留在污物桶里了,哪裡還帶回家?新換的保姆不知道這段故事。幸好支遠這個名字,比較上口,我才湊合記起遙遠的往事。庄羽說。

並不遙遠啊。沈若魚說。

那要看這段時間對誰而言。一個月,對於一個將活八十歲的人來說,只不過是生命的千分之一。對於一個只能活一年的人來說,差不多就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後者當然覺得遙遠了。庄羽的聲音像是自河外星系傳來,微弱,但很清晰。

沈若魚不想和她爭辯這種充滿末日意味的談話,轉而問,你怎麼樣?

庄羽說,是你個人對我這樣關心,還是奉什麼人旨意而來?

沈若魚說,我看不出這二者有什麼不同。都是好意。

庄羽說,你問我,我就告訴你真話。如果是別人的意思,我就說人家想聽的話。

沈若魚說,說真話吧,真話也是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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