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節

護士長像王夫人查抄大觀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搜查了所有病房的犄角旮旯之處,將收繳來的BB機和毒品一律沒收。但1號病室的三大伯那裡,地面無紙屑,床墊子下無違禁品,清白如水。雖是一無所獲,根據病員的舉報,也確認他暗通信息,所以將他驅逐出醫院。

三大伯臨出院的時候,和大家一一友好告別。對范青稞一笑說,謝啦。您寬宏大量,手下留情。

大家問他為什麼突然就走了?他說,想家了。

其它的諸項問題,也都按照規定進行了處理。

只是庄羽和支遠的事情,有些難辦。

讓他們一走了之,自然是最簡單的。但中藥戒毒正當關鍵,現在停頓下來,無論對病人還是對醫學事業,都是損失。

簡方寧一下做不了主,請示景天星。

景天星聽完了簡方寧的彙報,下意識地用一塊眼鏡布,拭著鏡片,許久沒作聲,然後說了一句,你看呢?

簡方寧有些懊喪,心想我正是不知道怎麼辦,才來請教於你,要是我知道了,那教授就是我,而不是你了。她不是一個喜怒深藏於色的人,嘟著嘴說,怎麼都行。我反正叫他們折騰煩了,由他們去好了。

景教授說,你等於把一個半成品扔了。那個送中藥的人,還會無限量地向你提供實驗藥劑嗎?。、)一

簡方寧說,他指著用這個藥方,買一座花園洋房呢,哪裡會無條件地供應?

景教授說:要是把它一下子買下來呢?

簡方寧說,我們院一年所有的科研經費都給他,也不夠。

景教授說,你看,這樣一比較,答案不是就出來了嗎?

簡方寧一想,也是。景教授好像也沒說什麼高明的話,但問題豁然開朗。

景教授說,有許多事,當我們離得很遠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它光明的一面。當我們離得很近的時候,我們就過多地注意到它陰暗的一面。看人也一樣。

其實,學問做到後來,相差只是一點點。但這一點點,就決定了最終的勝負。你既然作我的助手,我就有責任告訴你,你在我的身邊,只會發現我絕沒有外界傳的那樣神奇。

好多年以前,我在美國求學,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我的導師幾個月的時間,沒接見過我一回。每逢我找他,他就說,對不起,我完全想不出有什麼可指示你的。我們過一段時間再談,好嗎?

他芽梭般地在世界上空飛來飛去,忙著講演或是作報告。我開始懷疑他徒有虛名,其實是個草包。我開始不理他,憑自己的努力鑽研業務。。

有一天,他突然通知我,說要同我一談。我問,在哪裡?什麼時間?

他說,在機場的候機室里,利用晚餐到登機前的一點時間。要我千萬不得誤時。

我準時到了,怕晚點,只在快餐店吃了一個熱狗,就趕到機場候機廳。我到得大早了,根本就沒看到導師的影子。我耐心地等下去,直到還有10分鐘,導師乘坐的那次航班,就要停止驗票時,導師滿嘴是油地趕來。

真對不起,今晚的烤火雞真是太出色了,所以我來晚了,你知道我是一個饞嘴的老頭。你是東方來的女士,想必能原諒我這樣一個經常吃不上可口飯菜的單身漢…… 導師說。

我點點頭。我除了點頭什麼也不敢說,因為只要一開口,我的憤怒一定比一個西方女子還要猛烈得多。

導師把一塊餐巾布遞給我說,我要同你說的話,都寫在上面了。你一定覺得我還沒有你以前上小學時的老師負責任,可以答疑解惑。是的,我要同你說的,是我也不知道的問題,你不要指望自我這兒,能得到答案。小學的老師是無所不能的,因為他們解答的是我們已知的問題。但科學前沿的研究者,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只有向前走,這就是一切,好了,姑娘,如果你不想讓我再買一張飛機票的話,咱們只有告別了。

我看著白髮蒼蒼的導師,掩沒在安全門裡。從始至終,我沒說一句話。

我展開那塊雪白的餐巾,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行字,如果英文也可以用龍和鳳形容的話,那其實只是一個短句,它表示著一個研究方向和一種導師設想的方法……

那天,我在機場候機廳里,一直坐到夜幕降臨。我知道導師把他一生研究的部分心血傳授於我,給我指明了方向。

後來,我沿著導師的路徑走下去,取得了很好的成果。也可以說,我一生學術上最堅實的成果,是奠定在那塊雪白的餐巾布上。

景教授談到這裡,彷彿被往事擊得受了重傷,很疲倦地闔上雙眼。因為衰老,她的眼皮好像有四層皺摺。

簡方寧不由得想,景教授和她的導師之間,是否有一段未果的異國戀情?

當景教授眼帘重新打開的時候,簡方寧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景天星的眼光絕非脈脈含情,而是犀利高傲的。

我今年到美國的一家TC去考察,拿回一些他們的資料。你可以看一看。這是一份英文的生活信條,你能給我翻譯一下嗎?景教授說著,把一沓印製得硬如鋼板的紙,遞過來。

簡方寧心裡苦笑了一下。景教授永遠把她的英語視為眼中釘。好在經過這一陣鍥而不捨的努力,她的水平有所提高。

她迅速瀏覽了一下,便放心了,並沒有太深奧的醫學術語,倒像一段禱告。

她開始念道:

「日頂村生活信條:

我來到這裡,是因為我最終無所……逃避自己。只有將自我,置於他人的目光與心靈的關照之下,我才能獲得安全……假如懼怕為人所知、我便無法自知。更無法了解他人,只能孤立無助。

除了我們的共性,到哪裡去尋找這樣的明鏡呢?在這裡,我置身子集體之中,終會現出真正的自我。既非夢中的巨人,也不是充滿恐懼的懦夫。我是集體的一員,和集體同呼吸共命運。只有這樣,我才能紮根生長,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我們不會再死氣沉沉。而是生機勃發,天天向上………」

簡方寧念完了說,這有些像知識青年集體戶的紮根誓言,當然帶有更多的宗教氣息。

景教授說,我不喜歡你們這一代人把什麼都敢拿來調侃的毛病。最後一句你譯得不準,什麼天天向上,美國沒有這個說法。直譯成「不斷前進」即可,不要賣弄你的小聰明……

簡方寧一聲不吭,她想,景教授要是像她的導師一樣,把這麼一堆資料交給自己以後,就一言不發,實在難辦。

好在景教授還沒有完全西化,又遞過來一份資料,說了句「這是NA的宗旨」,然後示意繼續口試。

有了剛才的基礎墊底,簡方寧這回鎮定自如。掃了一眼,就琅琅譯出:

「NA,一個非贏利性質的組織。其成員均是深受毒品困擾的男女。我們的方法是定期聚會,互相幫助,保持操守,從而達到康復的目的。我們不關心成員濫用何種藥物,也不關心每個人的過去。我們唯一所關心的是如何康復。我們的最終目的是戒除一切毒品。

協會成員只要具備下列一條要求,即可加入。那就是有戒除的願望。

每個成員都要敞開心扉開展……談心活動……」

簡方寧譯到這裡,偷著看了景教授一眼,怕她又說自己調侃。這次簡方寧自覺已經很抑制習慣用語,比如她本想譯成「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怕引起景教授的不悅,才臨時改口。

還好。或許是年紀大了,景教授進入假寐之中,沒有計較簡方寧的用詞。

簡方寧接著譯下去,覺得自己好像是遙遠的一家什麼機構的傳聲筒。

「我們的核心是十二步戒毒法……」

簡方寧向後面一看,還有不少章節。她不知道景教授為什麼要讓她譯個沒完,又不敢不譯,只得吞吞吐吐地念下去:

「第一,我們承認,我們對吸毒已無計可施。我們的生活變得一塌糊塗。

第二,希望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可以將我們拯救出苦海,恢複往日我們平靜的生活。一

第三,我們把自己的意志與生活,交給這種強大的力量照管。

第四,不斷地進行自我……(簡方寧差一點就吐出「自我批評」這個字眼,因為它楔到這裡,實在是天衣無縫。但一看景教授目光如炬地盯著自己,趕緊剎車)反省。

第五,向上帝,向我們自己,向其他人,承認我們的錯誤的實質。、第六,全身心做好準備,讓上帝把我們人格中的弱點拿走。

第七,謙恭地祈求上帝,根除我們的缺點。

第八,列舉曾經被我們傷害的人的名單,衷心道歉。

第九,假如可能的話,直接向受過傷害的人彌補過錯。除非這樣會再次傷害對方或有害於他人。

第十,不斷地進行反省,發現過失立即承認。

第十一,不斷地沉思與祈禱,增進心靈與上帝接近的機會。只有上帝願意並且有能力幫助我們。

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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