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節

晚上是孟媽值班。一反別的醫生在時病人的鬼哭狼嗥,病房裡一片寂靜,好像大煙鬼們都進入了冬眠。

栗秋說,我最喜歡和孟醫生對班了,真安生。要是總這樣,一年下來,鞋底子錢也不知省下多少呢!

甲子立夏撇撇嘴說,我倒喜歡風調雨順地勻著來。上她的班啊,是前半夜累死,後半夜閑死。先是劈頭蓋腦地下醫囑,給這個強鎮靜劑,給那個長效安眠藥……就像古時的迷魂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麻倒放平了再說。要是哪天哪個倒霉鬼睡過去再醒不過來,可就糟啦!

栗秋一邊從安瓶里抽著藥液,一邊說,咸吃蘿蔔淡操心。就算醫院關了張,礙著你我何事?像我們這種手藝的護士,到哪去還不搶破了頭?

甲子立夏正要說什麼,見孟媽來了,再不言語。

孟媽說,小姐們,累嗎?

栗秋說,多虧您體諒,我們正說您的好話呢。

孟媽說,別拿空話填我。聽我使喚一回,把那個叫范青稞的病人叫來。

粟秋說,您不會親自跑一趟啊?沒看我們正無菌操作著?

孟媽說,剛還說我好,這就犯懶。醫生的嘴,護士的腿,規矩啊。

粟秋說,那您在醫囑本上寫出來:「某日某時某分,把病人范青稞叫到醫生值班室。」再註上「緊急」字樣,我立馬就執行…

孟媽說,我平時待你們不薄,幹嘛這麼不給面子?

甲子立夏忙打圓場,說不就是叫個人嗎,我去我去。

范青稞來到醫生值班室,見孟媽笑容可掬地坐在那裡,不知她什麼意思。

這邊甲子立夏對粟秋說,我看孟大夫人挺隨和的,你看不上她?

栗秋說,我就看不慣她四處討好的樣子。要討好,就專討一個人的好,好比是一條很忠實的狗,只向主人搖尾巴,這個孟媽,向所有的人點頭哈腰。

甲子立夏說我看你是小瞧了她。

辦公室的燈光下,孟媽笑得太厲害,臉上的皺紋成為深深的陰影,倒叫人不懂她的真實表情。

孟媽說,范青稞,這些天,你是每個病房都串了,知道了不少情況,人緣很不錯啊。

范青稞一驚,心想被她瞧出了破綻?不置可否地哼哈著,且聽下文。孟媽接著說,我看你和醫生護士也廣泛聯絡感情,和滕大爺嘮得很晚啊。

范青稞心中把不準孟媽的脈,依舊裝聾作啞。

孟媽好像也不在乎范青稞的反響,自顧自地說下去。你別看我對誰都是笑臉,其實誰怎麼樣,我心裡有數。我看你是個良家婦女,雖說沾上了毒,戒了就是好同志。看得出你辦事穩妥,以後孟媽要求你幫忙,你可要給孟媽這個面子啊。

范青稞連連點頭,心想正中我意。

聊了半天家長里短,范青稞順著孟媽的意思,想她是一個愛奉承人的人,就拚命揀她愛聽的說,孟媽很是高興。過了一會兒,孟媽假裝隨意問道,你住院時,滕大爺是用一個藍色的大本子給你登記的吧?

范青稞說,是啊。

你還記得他把本子擱在哪個抽屜里的嗎?孟媽藏不住渴望的神色。

范青棵一時摸不祝合媽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心想這也不是絕密資料,便用手一指滕大爺的桌子說,在最左面的抽屜里。

孟媽若有所思地說,登記到你時,是不是本子已經快用完了?

范青稞想了想說,好像是這樣,只剩下薄薄的幾頁了。

孟媽自語道,這兩天又進了幾個病人,那個本子快要用完了……

范青稞裝傻道,孟媽,你既然對滕大爺的本子那麼感興趣,索性自己問問他,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孟媽說,哪有那麼簡單?誰記得資料就是誰的資本,打這醫院一開張,滕大爺就坐鎮門診,我來了才多長時間?他是三朝元老,我不過剛邁進門檻。

正說著,孟媽警覺到有些不當,忙遮掩道,我不過是隨便問問。

說實話,范青稞也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糾纏。孟媽更加和顏悅色地說,我看你這個人不錯,給人當保姆,真是屈了材。要是我以後自己辦了醫院,你願意到我那兒幫工嗎?

范青稞作出欣喜的樣子說,當然願意。只要孟媽不嫌我笨手笨腳的。一邊心中暗想,這可是重要的情報。這個孟媽,看起來老實熱情,不想暗中生了另立中央的野心。

又扯了些閑話,孟媽雖仍興緻勃勃,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話已經說完,心不在焉。

靠門的母親————

她的眼光時刻不離她的兒子,好像在這種近乎封閉的環境里,仍然無法感到安全和穩定。每當兒子睡著以後,她就撫摸他的眉弓和耳垂,有一種母獸般的狎昵。她的兒子有時從睡夢中驚醒,憤怒地打開她的手。她就用沒有挨過打的那隻手,撫摸著挨過打的手,久久地重複這一單調的動作。說話很慢,語句散發著一股北方低矮屋檐下的茴香味。

院長讓我同你談談。有什麼好談的啊?我只有一個兒子,成了這個樣子。我和他爸爸很早就分了手,那是一個不要臉的男人。我們吵吵打打好多年,孩子一直夾在中間。我把對那個男人的滿腔怒火,都對孩子說。我找不到別的人聽我說話,只有對他說。我就像祥林嫂,她的阿毛死了以後,逢人就說阿毛。我的阿毛活著,我就對阿毛說。別人可以不聽祥林嫂的,可我的兒子不能不聽我的。找每天都說,晚上他和我睡一個被窩,我就用嘮叨把他送進睡眠,他總是一言不發地聽我說。小時候,他是一個聽話的孩子。

後來,他慢懾長大了,有一天,我對他說:你自個睡一張床吧。他沒說什麼,晚上默默地到了我給他鋪好的小床。但是半夜,他爬進我的被子,說,媽,我怕。沒有你,我睡不著。

後來又有過幾次,我想讓他獨立。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翻悔。我想,家裡從小就沒有男子漢,他生性膽小,就這樣湊合吧。再長長,也許就好了。

我一個人拉扯著孩子不容易,工廠給的那點工錢,剛夠吃飯。沒爹的孩子,本來就容易讓人看不起,我想,家這麼窮,以後哪個姑娘肯嫁過來?我得趁我的這把老骨頭還能熬點油的時候,為孩子多掙些家當…

我辭了職,跟人借錢,擺了個小買賣。俗話說,窮人多嬌兒,真是這麼回事。別人都說,孩子長大了,可以幫你一把了,其實我一個人賃房子,搬貨物,他袖著個手,橫草不拿一根。到了月底,就知手心向上,管我要錢。

他一天什麼事都不於,就是跟人吹牛,喝酒。晚上醉醺醺地回來。我說。你喝那麼多,就不怕毀了身體?

他蠻橫地對我說,你懂個屁!只有這樣我才能睡得著。

後來,他終於一個人單獨睡了。我才發現,他不在,我睡得也特別不踏實。多少年了,我已經習慣他像嬰兒似地蜷在我身旁。我不喜歡他慢慢長大這事,我覺得我熟悉的那個小男孩,被時光這個妖怪給殺了,還給我的是一個鬍子八叉那麼像他父親的一個怪物。不怕你笑話,我不只一次地想過,要是世界上有一種葯,能把活人變小,我一定千方百計地找了這葯來吃,把兒子變回去,把他變成一個胎兒,重新揣進我肚子里去,永遠不讓他生出來。這樣生生死死就和我永在一起了。

兒子對我的態度越來越暴躁。除了要錢,幾乎不同我說任何話。我問他要錢幹什麼,也不回答。人真是一個怪物,我就心甘情願地掙錢養他,還生怕他有一點不痛快。一般的小本買賣,根本供不上他的花費。我就在外國人愛去的旅遊點,用高價租下一張貨床,專賣拼花的床罩。

中國人根本看不上這東西,跟過去老百姓的百衲衣似的,是窮人的物件…但外國人喜歡它是純棉的,還完全手工,說是具有東方風韻,很搶手。

貨是打蘇州那邊進的,我每個月要跑一次南方,押貨回來,外帶把新的貨樣子交給當地加工的人。有好些人看我做這買賣發了,也到南方去定貨,可他們做不過我,因為我懂得外國人的喜好,有好些樣子是我設計出來的,比如順風褶、平安褶什麼的,外國人愛買我的,不愛買他們的。

有一回,蘇州當地一個小夥子說,大媽,我看您這麼跑來跑去的,挺辛苦,我給您當個幫手,好不好?我一看,挺清秀的一個孩子,打過幾回交道,人也老實。再一個我年紀大了,這身老骨頭,也實在頂不住了。我就說,好吧。他就跟著我回了家。我在農村買了一個小院,主要是存貨,私下裡也想,以後兒子娶了媳婦,城裡的房子就讓給他,我就住在這裡。那個小夥子住進小院,工作挺賣力的。

後來,不知怎的,我的兒子和他好起來,突然和顏悅色地對我說,媽,我想和小江蘇一塊看庫房。他給那孩子取了個好聽的名一一小江蘇。

我這個人,只要兒子給我一個好臉,他說什麼,我沒有不答應的。再說,我想,讓他學點做買賣的經驗,也好。這樣哪一天我蹬了腿,他還有個混飯吃的本事。那一段日子,說起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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