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節

啊呀,大姐,你可回來了!庄羽一見范青稞返回病房,張牙舞爪地表示高興。這表情不是裝出來的,在病房裡住著,消息閉塞,每個人都希望別人帶回新聞。

回來了。范青稞回答。經過這一番遊歷,她對庄羽他們有了更深的體察。

院長說什麼來著?去了這麼長時間,就是三國四方會談,也該結束了。庄羽說。

你不是讓我問咱們用的0號方案嗎,我給你問出來了,是中藥戒毒。范青稞回答。

嗨,就這個呀,不用你問,我也知道了,你看,你的那份葯就在小柜上擱著呢,剛才孟媽送來的。庄羽用手指指一個杯狀藥瓶。

不是蔡醫生管我們嗎,怎麼換了孟媽?范青稞不解。

是啊,我也納悶呢。孟媽說,咱們還是蔡醫生的病人,她不過是順路,幫著把葯帶過來。她一會兒還要來親自看著你把葯喝下去呢。這是規矩。

支遠躺在病床上,平展得像一張棺材板。他很瘦,衣服又揪到背後了,前襟就綳得書皮一般平滑。突然,范青稞看到他的腹部簌簌波動起來,好像那裡潛伏著一隻活青蛙。

你的肚子怎麼了?范青稞叫起來。

支遠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襟,說,大姐,既然你看到了,明人不做暗事,把底告你,再說啦,都是一個屋裡住著,瞞得過今天,瞞不過明天,藏著掖著,傷了和氣。

范青稞定睛看去,支遠的褲帶上,拴著一個BB機,正在有規律地振動著。病號服是緬襠褲,沒法系皮帶,BB機沒地方懸掛,真難為支遠,他把布帶子打了個死扣,小黑匣子捆在裡頭,像長了個瘤子,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幸好他瘦,要是個胖子,布帶子就不夠長了。

檢查得那麼嚴,你怎麼帶進來的?范青稞好奇更大於吃驚。

是啊,周五那小子,連老子襠里都摸了兩把,真是毫毛也難帶。但真住進來,發現外緊內松。別的不說,病房裡就有大哥大……支遠奉行一條主張,如果你要瞞一個人,你就瞞他到底,至死不改,說謊有說謊的規矩和氣節。如果你瞞不了嚴絲合縫,終要被人發覺,索性一開始就不要瞞他。對方認為你信得過他,沒準還助一臂之力。

他現在用的就是這套戰術。

誰有大哥大?范青稞掩飾不了心中的急切,一定得把消息告知簡方寧。

看大姐這麼上心的樣子,該不是想從我這裡打探到情報,報告院方吧?支遠好像一下子就把她看穿。

哪裡……我不過是吃驚誰這麼有本事,戰鬥在敵人心臟。范青稞急忙掩飾。

大姐講話還很逗樂。但是究竟誰有大哥大,大姐還是不知道的好。不然,萬一露了湯,院方追查起來,人家不會說大姐什麼,反倒認為我支遠不仗義,出賣了朋友。支遠軟中有硬地說。

范青稞只得說,好,這樣好。沒我什麼事,我不過是好奇。好奇沒罪,大家上了毒品的當,不也是好奇。你憑什麼就斷定我會當叛徒?紅嘴白牙地誣陷人,可是不仗義。

范青稞提到大家的共同點,反戈一擊,引起庄羽共鳴。她說,支遠你別瞎猜疑,你愛說就說,不愛說,就讓那個秘密在你肚裡下小崽。大姐還不希得知道呢,是不是大姐?

范青稞忙下台說,就是,管它誰有大哥大呢,小哥小,我也用不著。

支遠說,後面的事就很簡單了。我叫大哥大給朋友通了個信,把我的BB機帶來。就這樣。

汪羽說,他是做買賣的人,生意上的事,一時不能斷檔。朋友把各種信息報來,一般的事,也就不去理它。重要的決策,還得他拍板。正壓在手裡的一批「槍手」 車,一天一個價,必得趕快脫手。他定了賣,就讓大哥大發出去,賺錢戒毒兩下不耽誤。

范青稞深表理解地點點頭,趁他們不防繼續問下去,可這BB機怎麼帶進來的?

庄羽笑道,看看你的床單。

范青稞看了一眼床單,同她離開時一樣,橫平豎直的,沒什麼異樣。便說,看不出什麼呀。

庄羽道,我的姐姐啊,你真是個粗心人。看來我以後當個護士,鋪個床疊個被的,也還夠格。你再仔細看看。

范青稞瞪大眼,又巡視一遍,才看出單子有個角掖得不平整,有一塊新蹭上去的臟。

好像是把我的單子抽了去……范青稞說。

這回說對了。支遠讓人把BB機送到樓下,我們把幾條床單連在一起,連成繩子。窗戶雖上了鎖,窗紗用梳子把一捅,就破出一個洞。單子從洞里順下去,下頭把BB 機裹在裡面,再拽上來,就這麼簡單,特好玩,特刺激。

你就不怕被人發現?范青稞撫著胸口,雖然心裡巴不得被院方發現,設身處地,又真為他們捏一把汗。

發現就發現了唄,了不起罰款,趕出醫院,也不是死罪,不過就是損失點錢。其實也說不上是損失,恢複了通訊聯絡,一條信息,沒準帶來幾萬幾十萬的收益,商場如戰場,不定誰賠誰賺呢!庄羽傲慢地抬抬下頜,范青稞看到她的紅唇沾上了中藥的褐黃,成了一種污穢的紫色。

哎喲,40床,你可回來了。為了你這點葯,我都跑了好幾次了。這下可把你逮著了,你得當著我的面,把葯喝下去。隨著親切無比的聲音,孟媽老天使般地出現了。范青稞發起愁,原是護士長負責她的服藥事宜,換了不知就裡的孟媽,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作得了假?范青稞苦笑了一下,看來她得為自己的好奇,付出更多的代價。她想起那個捨身嘗海洛因的醫生,但願這戒毒的葯,不會像毒品那樣,引狼入室。

不單孟媽,就連支遠和庄羽,也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且看她如何處置這瓶葯。簡方寧早上對她的青睞,引起了普遍的關注。

范青稞毫不猶豫地拔掉瓶塞,咕咚咚喝了個底朝天。

好樣的。支遠贊道。

什麼味?孟媽非常關注地問。

中藥,還能有什麼味?就是苦唄!范青稞沒好氣,倒不是操心藥的成份,反正已經喝下肚了,破罐破摔她豁出去了。只是恨這個好管閑事的孟媽,立逼著自己灌了大瓶苦水,口裡呼出的氣,都是蒿草味。

你好好咂摸一下,葯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媽不肯罷休。

甜?葯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蘿蔔范青稞放肆地叫嚷起來。裝扮病人,一大好處,把你從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里解放出來。這種純棉製成的沒有褲線沒有墊肩松垮晃蕩的簡易服裝,隨體賦形,讓人有一種輕鬆的浪蕩感,好像赦免權。你可以不顧形象,可以不負責任,亂吼亂叫。因為病,你就有了某種平日無法享受的特權。

孟媽謙和地微笑著,全然不計較范青稞的態度,從白大衣的兜里,掏出一個裹著紅塑料紙的蕉柑,親熱地說,嘴裡苦,沒辦法的事。良藥苦口利於病,雖是一句老話,念叨念叨也就不覺得苦了。吃了蕉柑,也許會好些。住院的人,就是可憐。除了供應飯,想吃水果都有限。

要是平日,范青稞會推辭,此刻實在口苦咽千,接過紅紙團,剝開就吃。桔皮豐富的汁液像小滋水槍似的,四處迸濺,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孟媽偏心啊,剛才我們也吃藥,怎麼不給我們吃?支遠和庄羽大叫冤屈。

現在水果什麼價錢,我哪有那麼多?這個還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要是我自己,哪裡捨得買?每天上班時帶一個,今天是最後的一個了。剛才看你們吃藥,也想掏出來,看到你們從護士長那兒買了水果,我還暗自高興,心想今天輪到自己吃個新鮮。不是我吹,哪天我帶的水果,最後都進了病人的肚子。誰讓我這個人心軟呢……孟媽眉毛跳蕩著說個沒完。

護士長那兒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準是處理貨。我們哪兒吃過這種下三爛的東西!庄羽說著,拿出幾個桔子擺弄,果然不及孟媽的水靈。

批發來的水果,哪如零買的好?孟媽說。

可賣給我們的價錢,一點也不便宜。庄羽氣哼哼。

也許護士發獎金了。我說,你們那麼大款,省出幾個錢來,支援一下貧困的知識分子,也是善舉啊。孟媽振振有詞。

話可不能那麼說,一碼是一碼。你們也拿著國家的俸祿,我們也不是慈善家。人情做在明處,不能暗裡揩病人的油。我有錢是不假,但不吃啞巴虧,要是你個人要,送您多少是我樂意……

支遠也動了氣,噴著唾沫星子剛說到這裡,孟媽不客氣地打斷他說,支遠,說出來的話,就像拉出來的硬屎,可不興坐回去。要是我孟媽真跟你要個仨瓜倆棗的,你是給也不給呢?

支遠一點磕絆不打地說,給。當然給。

孟媽滿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還當了真。孟媽是跟你開玩笑。

范青稞一顆桔子下肚,解了嘴裡的澀苦,順手要把藥瓶放進床頭櫃,孟媽忙說,我給你把瓶子帶回護士站吧。

范青稞說,那就謝謝您了。

孟媽說,就手帶去,也不是專程為這個瓶子。不值一謝。說完,款著腰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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