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節

你真是病人嗎?周五問范青棵。口氣不像入院檢查那樣生硬,雖是問話。眼睛卻是彎的,好像知了謎底卻要考別人的頑童。

怎麼,哪兒不像嗎?范青稞不知如何回答,來個反問。

你這答活就不像,真病人哪兒是這樣啊,他們會說,老子不像,你像?不像才好呢,像大款像外國老闆像公安局長最好……嘻嘻,你別看我周五年歲小,就以為我好糊弄。其實我在這裡管換衣服,見過的吸毒病人,比最有經驗的醫生還多。你想啊,一個醫生只管不到十個的病人,可每個醫生的每個病人都得從我跟前過,我的眼睛毒著哩。哪有你這樣的,才進了醫院,又從院長屋那個門溜出去。回來後,一本正經的滕大爺又來墊話,怕我難為你。你自個兒說說,普通病人有這麼大能耐嗎?周五很為自己的推理折服,盯著范青稞。

范青稞這才有機會細細打量周五。

一個細眉細眼的年輕後生,身子骨還沒發育完全,單薄卻挺得筆直。他的眼光,的確有種成年人的閱歷。

你說對了,我不是一個普通的病人。范青稞答。對這種眼神你沒法說謊。說了,他一定不信,除了失去信任,什麼也得不到。范青稞願同所有的醫務人員保持良好關係。

那你到這裡米,幹什麼呢?周五問。

范青稞回答不出,又不知如何解釋,周五突然自己一笑說,我不問你了。你既然來就一定有來的理由。既然院長滕大爺都幫著你,我也幫著你就是了。

好個機靈小伙。范青稞心裡贊道。

你若是想幫我,就同我講講這裡的故事,講講你自己。范青稞已換好病號服,找了一把椅子,規規矩矩地坐在周五的對面。誰貿然闖進來,一點也看不出破綻。

好。周五說。聽我從頭告訴你。但願今天沒新病人來,也沒老病人走。查一個病人費事著呢,我就講不完了,你別看我年紀小,講起來,也得一陣子呢。

我家是農村的,可窮。也許是因為身子骨弱,我打小就想當醫生,就為醫生到病人家裡看病的時候,來回都騎驢,臨走還能吃上芝麻油拌的麵條。門前是條官道,一天走過多少有錢有勢的人,我都不眼熱。不管他們多大能耐,都有病的時候,就得聽醫生擺布了。天地間,醫生最大。

我媽說,不是這個理。照你這麼算,剃頭匠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啥人的腦袋他都擺弄啊。我說,剃頭匠擺弄的是腦袋皮,醫生調理的是腦袋瓤。

初中畢業以後,我想上高中,以後上大學,這才是當醫生的正道,可是鄉下學校質量不好,我沒考上縣裡的高中。有一家自費的醫校來招生,說是承認學歷,不包分配。學費可高,合我們全家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

我跟媽說,我上這個學校。

我媽哭了,說孩子,你爸爸長年有病,躺在床上,吃的葯比吃的飯多。你妹妹們還小,媽就指著你長大了,幫媽一把呢。你現在倒是長大了,可比小的時候還讓人操心。你離家那麼遠,去上這麼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學校,媽不放心。再說,這學出來算個啥呢?現在不比以前了,不是啥人都能抓付草藥,扮個郎中,得有醫照。這種草台班子的學校,能給飯碗嗎?只怕連個獸醫都幹不成。蝦蟆兒子變馬鱉,馬鱉兒子變蚯蚓,咱家幾代人都沒長眼睛啊……

我說,媽,我要是留在家裡同你做莊稼,兒子就毀了。我想當醫生,學好了給我爹治病,你不讓我去,我恨你一輩子!

話說到這兒,我心裡也不好受。要是我媽非不讓我去,我也就算了。一個鄉下孩子,不聽自己親娘的話,是大不孝。我不敢。沒想到我爹拿出葯錢,拍到我的手裡,說孩子你拿去吧,爹等著吃你開的葯。

我接了錢就跑,不敢回頭。一回頭,就再也跑不出老家的院牆了。找到學校,窩棚似的,根本不像招生簡章上說的那麼好。同學都是我這樣的鄉下孩子,大夥說,騙人!不上這球學了,退錢。我沒吱聲。因為聽了兩堂課,條件是差,請的先生還是正經大夫,講的是學問。就說,要走你們走吧,我出來不容易,不學成了回去,沒臉見人。聽我這麼一說,好多人就動搖了,因為大夥也都跟我似的,和家裡人跺腳拍了胸脯子跑出來的,這麼回去了,再別想出來!也有幾個堅持走的。學校挺黑,退錢,行,只給你一半。有人和他講理,說才上了幾課,我們就走人,怎能扣這麼些錢?學校的人也有詞,說招生名額是有數的,想來的人多著呢!招了你,我們就辭了別的人,這會兒你不上了,空出來一個名額。一個蘿蔔一個坑的,哪那麼巧就一下找到了插班的人?退你一半,就不錯了。再啰嗦,連這一半也不給!

大夥在一起處了幾天,也有感情了。就說,別退學了,湊合著上吧,沒準雞窩裡飛出金鳳凰,你將來還是名醫!

這麼著,大部分人堅持學下來了。中間,我爹病死了,我沒掉淚,也沒回家看。我覺得我爹是叫我給害死的,我用我爹的藥丸子,換了我的醫書,太自私了。我沒臉回,只有更好地學習,日後讓我媽過上好日子,讓我媽把我爹沒享上的福一塊享了,我才不在活一世。畢業了,我還是優秀學生呢,學校獎我一套聽診器,最便宜的那種。

畢業就是失業。我們甚至連失業這個詞,也沒資格說。因為人家原本就沒說有 「業」等著我們。我媽說,快回來吧,雖說沒人牽著毛驢請你去瞧病,只要你能劁豬,走南闖北的,芝麻油澆的麵條也能吃上。想了半宿,我還是不能回家。我不能做個劁豬匠,要做個真正給人看病的醫生。我已經學出來了,雖說校方原來答應的文憑,不作數了,可我多少還是學到了點真本事。

我漫無目的地在鄉間流浪。沒人相信我能治病。我沿著河邊走,希望能碰上一個人恰好淹死,腹漲如鼓,兩眼翻白,呼吸停止。大家都認為他已經沒救了。我輕輕地走過去,說一聲,請讓我試試吧。一定沒人看得起我,可我一點不在乎,輕輕地控去那人腹腔的積水,在眾人不信任的目光里,開始輕輕地作人工呼吸。然後突然揚起臂膀,猛地捶擊病人的心臟……在大家驚詫的目光里,那人頓時蘇醒過來,抱住我的腿,說,救命恩人啊……我就輕輕地推開他的手,輕輕地走向遠方。但是被人們緊緊地拉住了……

我這樣想著,緊張地看著水面,但是,除了瘌蛤蟆鼓起的死水泡,什麼也看不到。這些年北方大旱,要找到一條平日能淹死人的河,也不容易。

到了一個村子裡,我對人說,你們這裡有病人嗎?他們說,有啊。你要幹嘛?我說我是醫生。大家就都笑了,說你是個病人吧?要不就是要飯的?我這才知道,一個人光有醫術,絕成不了醫生。他首先得有病人,還得有葯,有信譽,有一個固定的乾淨地方,那就是醫院。

我一邊給人打工,一邊流浪,到了城市。我掙了第一筆錢,你猜我到哪兒去了?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思,我沒有去公園,也沒有去商場,我到了一家最大的醫院,排隊挂號。

輪到我了。窗口裡的護士說,哪科?

我說,哪個科的號,你都給我來一張。

護士冷笑著問,婦產科的號也要啊?

我說,要。

婦產科有什麼了不起的?在一個真正的醫生眼裡,男人女人都是幾根骨頭串著一堆肉,沒啥秘密。

護士又問,掛什麼號啊?

我問,號還不一樣啊?

她說,教授的號,十塊錢一張。副教授的號,五塊錢一張。還有主治醫師、醫師……怎麼樣,也一樣來一張吧?

我只好說,我掛不起那麼多的號,你就給我一個科挑一種吧。

我攥著一大把挂號單,百感交集。我心裡叫著,爹,您活著的時候,不孝兒子,沒領您看過一次病。今天,兒子帶您看病來了,把您身上所有的毛病,都原原本本跟醫生學說一遍,然後帶著醫生給您開的藥方,到您墳上燒了……

我上學的醫校,根本就沒讓我們實習過。這是我第一次正式進醫院,還是這麼大這麼豪華的醫院,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後來我想這就是一見鍾情。我前生前世一定到過這地方,心裡就親切。立馬決定,我這一輩子,就穿定白色的衣服。我喜歡這種味道,別地兒哪怕四季開鮮花充滿了仙氣,我也不去……

可惜給爹瞧病的事,沒如願。哪個科的醫生都說,病人不來,沒法看。我就把我爹的病學說了一遍,醫生的診斷和我自己想的差不多。在學校的日子裡,我把我爹的癥狀想過千百遍了,這所最先進的醫院,給了我證明。

我在婦產科的門口轉了又轉。挂號的那個護士壞,她把最貴的專家門診掛在了這個科。婦產科的玻璃門上,紅字寫著「男士謝絕入內」。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獃獃地坐在候診室門外的長椅上。我很想見一位真正的醫學教授,哪怕她是婦產科的。所有掛了號的人,都看完病走了,原來亂鬨哄的候診室一下子變得很空。一位頭髮雪白的大媽,走出來,對分號台的護士說,有一個掛了我的號的病人,怎麼還沒有來?分診護士說,她也許看您正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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