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節

簡方寧在一大群醫生的簇擁下,儀態萬方地出現在病室。

原本熟悉的人,在不同的場合,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就有了格外的風采。

不算太狹小的房間,壅塞了太多的人,這些人又都穿著雪自的衣衫,和白牆相互反射著白光,讓人恍惚置身子雪原和冰峰之間,有一種威嚴的壓力。簡方寧就是這冰雪王國不可一世的女王。

要不是周圍聚了這許多的人,范青稞真想撲過去抱住她。從昨天到今天,積攢了太多的知心活,一吐為快,但見簡方寧臉上拒人千里的矜持,知道此刻不是講話的時候,只得扮一個奉公守法的病人,老老實實盤腿坐自個兒床上。

簡院長,這是昨天入院的三位病人,他們的病歷。蔡生把亮閃閃的夾子遞過。

我剛才已經看了,給他們用0號方案,簡方寧簡短地指示。都用嗎?40床,程度比較輕……蔡生說。

在各種情況下取得經驗。簡方寧權威地說。

是。蔡生畢恭畢敬地答道。

好,就這樣吧。我們到下個病室。簡方寧說著,率先走出,大家緊跟著魚貫而去。

滿屋子人鬆了一口氣,也很失望。

也太不拿咱哥們姐們的身子骨當回事了,連正眼都沒撩咱一下,我都這麼不耐看了嗎?庄羽萬分沮喪。

引不起院長的注意,是好事,只有重病人才會特別關照。但願她一直別對我另眼看待,支遠說。

突然,簡方寧復歸。龐大的醫生群體,不知院長有何新指示,緊跟著像沉重的磨盤一般,緩緩旋轉回來。

范青稞以為簡方寧聽到了庄羽甩的閑話,要給她一個教訓。沒想到簡方寧當著眾多的醫生,對她說,40床范青稞,等我查完了房,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醫生中起了小小的騷動。

范青稞受寵若驚,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好,幸好簡院長根本不理會她的反應,率著隊伍,揚長而去。

你和院長什麼關係啊?庄羽充滿妒忌地問。

沒什麼關係啊,就是我來住院,親戚說認得這裡的院長,打個招呼好留著床位。就這。范青稞不知簡方寧打算如何解釋這件事,姑且答道。

真那麼一般啊?我看可不像。你是第一次住院,還不曉得這裡的規矩,院長室可不是隨便去的。那是院長的閨房,特殊的人才能入內。庄羽說。

是啊?范青稞支吾著。

嘎,不管怎麼著,你一會兒見了院長,把那個什麼0號方案問清楚,聽到了沒有?咱們都用這法子戒毒。好像你的危險還最大。蔡生提了你不一定適合,叫院長給否了。咱們死也當個明白鬼,你說是不是啊?

范青稞點頭稱是。

你還聽不聽我的故事了?我才講了20集。庄羽又來了精神。

隨你吧。范青稞面帶懶散地回答。她已經看出了庄羽生性無常。若是露出特別上心的模樣,她就洋洋得意賣關子。你要是漫不經心,她就使出渾身解數,撩撥你興趣。你越想聽,就越得做出不聽的樣子。

……我跟英姊到了洗手間。

英姊對洗手遞毛巾的女傭說,請你出去一下。

這個開頭就讓我來了興趣,我對所有背著人偷著乾的事,都懷有強烈的好奇。

英姊說,我一看你這份打扮,就知道你不同一般。你不想試試這個嗎?說著從長筒絲襪里,掏出個小紙包,說,這是進口的神葯,你吸一點,唱得就像真正的歌手,簡直就是鄧麗君第二,夜鶯一般的歌喉……

我說,你是耳鼻喉科的大夫,會修理聲帶?我這沙啞的嗓子可是娘胎裡帶出來的,遺傳。一般的葯,不管事。她乾笑了一聲說,我的葯一定管事。聲帶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覺,說著,揚了揚手中的小包。

我一下明白過來說,你這是毒品,對嗎?

英姊撥拉著我頭上的菜葉說,我喜歡你,才幫你。女人一般不幫女人的,只有害女人。我不要你的錢,送給你吸。你要是覺得不好,不吸就是了。我也不會逼著你。

英姊的話很實在。

我想了一下,大約用了一秒鐘。然後說,你教我吸吧。

她說,很簡單,卷在煙里就是了。

打開紙包,我看到一些白色的藥粉,後來我知道那是白龍珍珠粉,也就是海洛因3號。我半信半疑地按她說的做了,心想,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如同在超市,看到一種包裝奇特沒吃過的小食品,買回家嘗嘗。不好吃,啪的吐掉,用不著大驚小怪。

英姊漫不經心地看著我,我也極力作出特自然的樣子,不想讓她把我看成沒見過世面的雛兒。

開始的一兩分鐘,一點驚心動魄的感覺也沒有。有人說第一次吸,噁心吐,沒什麼快感。我不一樣,短短的沒反應之後,感覺來了。

隨著那股白色的煙霧鑽進肺里,我後來才知道,老手叫它「翻騰的龍」,我感到咽喉陣陣發熱,一股強大的力道傳布四肢百骸,內臟沸騰,血液燃燒。沿著皮膚,好像誰布置了一排排小炸藥包,被火點燃,嘛嘛啪啪像節日的禮花一般,閃著銀色的光,按順序爆炸。無窮的雲霧從腳下升騰而起,溫暖地纏繞著我。我輕輕走了一步,地面上好像布滿了彈簧,飄飄欲仙。一種極暢快的感覺,一種從未體驗到的快樂與安寧,像潮水般浮起我……

後來的事我記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傭人將我送回家,我吐了,沉沉地睡了一覺,大約從我離開嬰兒時代,就再沒有睡過這麼香甜的覺了。

人們現在都在說毒品是多麼可惡,我也承認它是白色魔鬼。但它第一次給我的快樂,真使我永世難以忘懷。那是最美妙的一個夜晚。

我不喜歡落井下石,不管毒品以後怎樣殘害了我,我也要說,它給過我無比幸福的感覺。

我從小就喜歡尋求快樂、自由、冒險和新奇。白龍珍珠粉真是個好東西,極大地滿足了我方方面面的要求。我第二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Call英姊。她給了我一張名片,好像是某家公司的公關部長。

一忽兒,她就回了電話。說我猜你今天會找我。

我說,我需要你。

她說,好吧,我這就到你那裡去。不過這一次,要現錢。

我說,我懂規矩。

英姊來了,說,庄羽,我很喜歡你的新奇大膽,舞會上注意了你很長時間,才決定成全你。我從你臉上那條毛毛蟲,看出你很空虛,我想幫你,才讓你嘗了。事後我很後悔,你知道這件事的利害嗎?

我說,不必講那麼多。這是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她說,好話說盡。如果你一定要吸,以後就買我的貨好了,絕不騙你。這一行,要非常講信用的,你不要進別人的貨,有的不純,裡面攙了滑石粉、阿斯匹林末,讓你掌握不了準確的量。多花錢不說,弄不好會丟了命。

我說,英姊,你做我的特供吧。

英姊走時,給我留下了幾包海洛因,當然也帶走了我的錢。

在那以後大約兩個月的日子裡,我生活在幸福的天堂。只要我一感到孤獨恐懼失望沮喪,就把自己泡在海洛因的白色里。煙霧就像一頂神奇的白紗帳,包裹著我,直上九天。

在風裡,我溫暖地漂浮著,好像一朵輕盈的棉花。五彩祥雲托著我,漫無目的東遊西逛,你想看見什麼,就能看見什麼。你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它就像一隻柔軟的手,撫摸著你的心,揉搓著你所有的筋骨。當煙霧漸漸地遠去的時候,你就浸人深沉的睡夢。

原以為美妙的享受能永遠地伴隨著我。但我很快發現毒品是活的,有自己的生命,它會飛快地變化。就像你剛開始吃安眠藥,一片就能睡著,但很快就得加到兩片。毒品也是這樣,它瘋狂地生長著,需要更多的錢灌溉。我不斷加大吸食的量,縮短吸食間隔的時間。我緊緊抓住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不願被它殘忍地拋棄。

很多人說海洛因的壞話,但它給我的快樂,天地無雙。為了追尋這種快樂,死也值得。不是有人說什麼,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就是說這世上有比命更寶貴的東西,值得我們拿命來換。要是讓我說,那東西就是快樂。

我以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小孩遇到了神仙,神仙給了他一個線球,說這是你的命運之軸,你一生的事,裡面全有。細想起來,這線軸就像今天的錄像帶,早早地把你一輩子的圖畫都攝在裡面了。

小孩說,能讓我看看裡面的東西嗎?

神仙說,可以啊,你不單可以看,還可以隨意拉動線軸,就是說,看到命里要受苦了,可以把線軸轉得快些,讓它趕緊過去。

小孩說,喔,我知道了。我要是從線團上看到,這是一段好日子,我就可以慢慢地走這段線,或者乾脆讓它停下來。是嗎?

神仙說,那可不成。快樂不能總停在那兒,它該多長時間就是多長時間,沒法按你的意志改變,神仙說完,就走了,把小孩一個人撇在那裡。

小孩想了一下,就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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