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二章 意氣之爭

嘉靖的病情已經惡化。

京師所有人,都變得謹慎起來,彷彿一夜之間,所有人的耳朵豎起,便是眼睛,也開始銳利。

為防不測,一些大臣開始每日入閣當值。

理由當然是說恐有旦夕之禍。

這個禍,就是天子可能有不測。而事實上,嘉靖經常性的陷入昏迷不醒,有時一昏厥,就長達半天之久,御醫們幾乎是束手無策,在這種情況之下,召集大臣隨時進宮待命,也不是沒有。

不過一般情況之下,有閣臣隨傳隨到也就是了,畢竟楊廷和和張孚敬都在宮中,一旦有事,可以隨時入見。只不過顯然嘉靖對楊廷和並不信任,而張孚敬,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這枚棋子,顯然還不成氣候,也不敢託付大事。

所以嘉靖此舉,意在徐謙入宮主持大局。

這些小心思,大家其實都是心知肚明,大家口裡不說,可是心裡卻都明白。

只是如此一來,整個內閣就熱鬧了。

嘉靖畢竟也明白,他的借口只是大臣入宮,以防旦夕之禍,而不是徐謙入宮,以防萬一,所以各部的首領,幾乎都在宮中輪替當值,徐謙更是厚道,直接卷了鋪蓋入宮居住。

大家湊在閣里,無形之中,就分成了三派,一派是楊廷和為首的一批大臣,這些人人數多,底氣足,另一派就是徐謙和張子麟二人,二人湊在一起,每日關起門來吃茶閑扯,隔牆有耳,自然不會商議什麼大事,因此都是每日拉著家常。

最悲劇的自是張孚敬,張孚敬孑身一人,無人理他,他倒是想和徐謙湊一起,偏偏徐謙對他的態度若即若離,說好談不上,說壞也談不上,就算是湊在一起,也沒什麼話說。於是張學士索性化悲痛為力量,發奮擬票,在如此關鍵之計,還能做到勤勉工作,倒算是一個另類。

人一多,內閣不免嘴雜,再加上人家都是輪替當值,徐謙是全天候呆在這裡,如此露骨的表現,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這位仁兄擺明著就是想要第一時間為陛下料理後事,至於其他人,他是一個都不信。

許多人悄悄腹誹他,可是當了他的面,卻是一個個笑容滿面。

有時候大家湊一起,面子上還是要過得去的,大家都是朝廷重臣,不免濟濟一堂,一起在值房大廳里喝茶閑聊,楊廷和坐在首位,又命人給徐謙添座椅,讓徐謙坐在次座,這種小動作,傻子都知道是挑撥離間,徐謙當然不肯,可是其他大臣卻是紛紛道:「徐部堂名滿天下,理應如此。」

徐謙去看張孚敬,張孚敬的臉色很明顯的不痛快,雖然以他的智商是能猜測出楊廷和這些人居心的,可是你猜測出來是一回事,這種事在眼前又是一回事,這種尷尬,尤其是當著諸多人的面,很叫人難受,畢竟他是內閣學士,敬陪楊廷和末座是理所當然,可是讓自己在徐謙之下,這就顯得很尷尬了。

徐謙也不是二愣子,當然力辭,張孚敬也違心的勸道:「徐大人不必客氣,大家坐在一起,沒有座次之分,隨意便是。」

徐謙正色道:「這像什麼話,怎麼會沒有座次之分,官有三六九等,人有上下尊卑,這是內閣重地,在座諸公也是知書明理之人,怎可亂了尊卑,張大人乃是內閣大臣,請坐吧。」

這句話,算是給了張孚敬的面子,張孚敬只得坐下,可是心裡怎麼想,也只有天知道。

其實有些挑撥離間的東西雖然十分明顯,可是這種陽謀,偏偏上道,徐謙心裡搖頭,現在張孚敬和自己一條船上,或許還能和自己同心協力,可是一旦沒有了強敵,只怕將來……還真不好說。

他看得出來,張孚敬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也正是野心勃勃,所以十三歲就自覺的自己應當匡扶天下,也因為野心,所以才孤注一擲,在大禮議時不管別人的白眼,將自己身家性命統統壓了上去。現在好不容易入閣,結果人家不把他當一回事,這就讓他難以接受了。

大家坐下,天南地北的閑扯。

最後兵部尚書張進用眼眸一闔,不陰不陽的道:「海路安撫使司征倭國,至今還沒有消息?」

他咬死了是征倭國,而不是平倭寇,居心很是險惡,雖然說木已成舟,而徐謙這個傢伙,又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可是張進用一琢磨,覺得糾結名義上的問題沒有意義,最重要的問題還是海路安撫使司,假若安撫使司彰顯了國威倒也罷了,要是輸了個底朝天,那才是真正有熱鬧瞧的地方。

身為兵部尚書,對倭寇的實力張進用知根知底,倭人兇殘,且戰力彪悍,倭國呢,又是人家的大本營,你一隊軍馬乘船千里迢迢的孤軍深入,到了人家的巢穴里,這不是作死?

這姓徐的,太託大了,雖然這傢伙曾經剿滅了杭州的倭寇,可是張進用也知道,一方面是城下的大軍有數萬之多,又是倭寇孤軍深入。天時地利人和,俱都在徐謙一邊。另一方面,所謂的倭寇,其實真正的倭人,只怕連二成都沒有佔到,倭寇的組成,以漢人居多,所以在張進用看來,徐謙這個傢伙,顯然是把倭寇的經驗套在了倭人身上,這一次,只怕要栽大跟頭。

所以張進用索性來看笑話,到時候且要看看,海路安撫使司鎩羽而歸的時候,這徐謙怎麼說。

徐謙假裝喝茶,也跟就不理他。

這蓄謀已久的一拳等於是砸在了棉花上,張進用倒也不惱,絮絮叨叨的講起了倭人的彪悍,道:「諸位可還記得寧波之亂?這倭人可不是好惹的,一個使團,尚且可以橫行無忌,更不必提則倭島有倭人百萬,直浙那邊,徒耗民力,好大喜功,遲早要吃苦頭。」

大家感覺到了氣氛不對,所有人都縮了,一個個不敢附和。

徐謙則是慢悠悠的喝茶,也不理他。

張進用打起精神,道:「假若一旦鎩羽而歸,吃了敗仗,到時侯咱們大明天威蕩然無存,想來實在扼腕,可是該負責的還是要負責,海路安撫使司有個鄧健是嗎?還有直浙的官員,統統都要負責。」

徐謙咳嗽一聲,淡淡道:「張大人好利的口舌。」

張進用笑了,道:「怎麼,徐大人認為本官說的不對?」

徐謙冷笑:「你說的對不對,尚且另當別論。不過我有一點不太明白,張進用是大明的兵部尚書呢,還是倭國的兵部尚書,現在將士們遠征在外,為國平寇不辭勞苦,揮灑血汗,可是咱們大明朝的兵部尚書,卻還在大談咱們大明的軍馬必敗無疑,這像話嗎?這是兵部尚書嗎?這還是大明的朝廷命官嗎?倭人既然如此強大,那麼為何,陛下要平倭?既然他們如此厲害,平倭做什麼?索性媾和好了,他們侵了杭州,索性就割杭州以結倭人歡心,他們肆虐直浙,索性就裂土以滿足他們的慾望,當時陛下平倭之時,你這兵部尚書,為何不言此事?還有,在我看來,韃靼、瓦刺人強倭人十倍,他們鐵騎過處,所向披靡,是不是咱們大明朝,也該對他們俯首帖耳?若是如此,大明朝的江山還要什麼?咱們索性都去給瓦刺人為仆為奴好了,張大人若是瞧咱們大明不起,瞧咱們大明的將士不起,何必要做大明的命官?」

張進用臉都白了。

其他人更是無言以對。

這徐謙罵起人來,還真是一套一套,不過大家心裡默然,不敢插嘴。

徐謙又道:「給人舔屁股的事情石敬瑭做過,秦檜也做過,想來也不多張大人一個。」

這就是赤裸裸的羞辱了,張進用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還是忍不住道:「本官只是實話實說。」

徐謙冷淡的道:「我也是實話實說。」

張進用惱羞成怒道:「你這是侮辱本官清白。」

徐謙態度更冷:「侮辱的就是你的清白,你若是不服,儘管彈劾就是。」

張進用一下子無詞了。

楊廷和呵呵一笑,道:「爭什麼,政見不合,說這些負氣的話有什麼用,徐大人的話有道理,可是張大人的話也是好意嘛,不都是為了江山社稷嘛,未戰先慮敗,這沒什麼不好,況且此次征倭,本來就是倉促,張大人身為兵部尚書,發幾句牢騷也是理所應當,便是老夫,說句實在話,也覺得此舉不妥,征倭,不容易啊。」

徐謙淡淡道:「為何我覺得容易?」

張進用忍不住插嘴:「那是因為你不懂兵事。」

身為兵部尚書,說出這句話來倒是底氣十足,頗有幾分專家的氣派。

徐謙眯著眼,淡淡一笑,道:「懂不懂,輪不到你說了算。」

張進用無語,這徐謙對他太不客氣了,他曉得罵不過徐謙,索性又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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