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 王守仁

南京兵部衙門的門子終於回到了大門前。

在這府門前,穩穩地停著一個轎子。

轎子很樸素,不過周圍的衛士卻不敢怠慢,一個個手按腰刀,神情緊張,讓人一望便可知道,坐在這轎子里的,必定是非常人。

門子上前,恭恭敬敬的道:「伯爺請撫台大人進去說話。」

王守仁因為平叛寧王有功,正德時便被敕封為新建伯,這位功績並不亞於楊一清的人,顯然混的遠不如楊一清,可見這世上的所謂聖賢,往往都命運跌宕。

只怕也正因為如此,王守仁磨礪過多,性格才變得如此消沉。

徐謙從轎子里鑽出來,撣了撣身上的官服和紗帽,旋即步入衙門,穿過前堂,進入後衙。

後衙里很是樸素,待到了花廳,便可看到門口一人負手而立,幽幽的看著自己。

徐謙明顯的感覺到,這個目光投向自己的人,明明普普通通,甚至連站立都有些勉強,可是那一雙眸子,卻如一束光,讓人對此人,油然起敬。

「是徐撫台嗎?」這人說話平淡,平淡的話語之中,卻又透著一股平易近人。

徐謙上前,長身作揖,道:「學生徐謙,拜過先生。」

這是弟子禮,徐謙自詡為王學門人,雖然沒有光明正大的承認,可是天下人,誰不曉得他是王學的急先鋒,現如今,為了新政需要,他並不避諱這個身份,既是門人,向王陽明行弟子禮,自然而然不存在什麼尷尬。

王守仁呵呵一笑,上前拉住他,道:「不必多禮,請進。」

徐謙朝他點點頭,進入花廳,二人分賓坐下,而王守仁,則是繼續坐在他的搖椅上,他的弟子劉彥斟茶上來,想要侍立一旁,王守仁朝他擺擺手,示意他到外頭等候,劉彥遲疑了一下,乖乖出去。

「久聞徐撫台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是得志少年,只可惜,老夫已經老了,徐撫台小小年紀,如今已是封疆大吏,少年英才,羨煞旁人。」

徐謙意味深長的看了王守仁一眼,道:「羨煞的是旁人,可是先生卻志不在此,所以想來,羨不到先生吧。」

王守仁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淡淡的道:「老夫的心已經淡了,這世上有人建功立業,有人少年得志,天下,總得有那麼幾個,寧願默默無語,耐得住寂寞,去窮究天下道理之人。」

徐謙道:「只是不知,先生窮究天下道理,為的是什麼?」

王守仁道:「只求靜心。」

徐謙微笑:「外間都說,王學非孔學,不知先生認可這種說法嗎?」

說到至聖先師,王守仁立即肅然起敬,道:「非也。」

徐謙道:「那麼子曰:齊家治國平天下,又曰,學以致用,不知先生是否認可?」

王守仁似乎看出了徐謙的小心思:「孔學求的是大治,所以要大治大同,要大治大同,就要先固本心,學而有為,這沒有錯,可是徐撫台此言,莫不是說老夫淡薄了名利,非效孔孟,實效老莊?」

孔孟之學和老莊之學的區別,就在於追求,老莊講究清靜無為,說白了,就是要出世,去追求心中的道,這個道,和別人沒關係,只和你自己有關,所謂人本身的升華。而孔孟則講究入世,孔孟之道,講究天下蒼生,即所謂讀書人應以天下為己任,學而有成就要學以致用。

王守仁現在的狀態,倒是和老莊沒什麼分別了,他縱然被朝廷任命了南京兵部尚書,卻依舊還是蝸居在這洞天里,對外頭的事,不聞不問,王艮等人推廣王學,他反而不悅,寫信斥責,這應該和他的生活經歷有關係,他是個人生跌宕起伏的人,看破了世情,人生大起大落之後,對名利,自然而然的有了一種厭倦之心。

徐謙這番話,就是隱喻王守仁自己不能知行合一,否則為何要這般厭倦世俗呢?

王守仁捋須微笑,對徐謙的指責一笑置之,淡然道:「你的話,老夫不同意,聖人倡學以致用,也倡言傳身教,老夫年邁,只好言傳身教,倡導聖人之學。」

徐謙道:「那麼敢問,先生教導了幾個弟子?」

王守仁欣慰的道:「十幾人。」

徐謙又道:「可是江南遍地都是王學門人,先生如何看待。」

王守仁臉色冷下來:「他們學的不是王學。」

這句話,有點失身份的意思,按理說,王守仁這樣的人,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因為這話兒有點像小孩子賭氣,和我不和小芳做朋友差不多。

王守仁確實肚子窩火,王學經義,早被這群混賬弄的面目全非,打著知行合一的旗號,今日把王學和禮議聯繫起來,明日又用來罵朝中的諸公,後天不順眼了,又拿來搞新政,這王學成了一個筐,但凡是抱有政治目的,對現狀不滿的人,統統把自己的私貨往裡頭鑽,而現如今,王守仁也看明報,再看明報里那些所謂王學大儒們的文章,連他自己都傻眼,這是自己的主張嗎?這也和自己有關係?原來知行合一,你們這群王八羔子是這樣的理解?

其實但凡是聖賢,都遇到過這種情況,無論是孔孟還是程朱,若是曉得後世他們所謂的門徒這樣折騰,怕是早就噴出一口老血來。只是他們比王守仁幸運。

因為後世的人如何更改他們的主張,如何玩弄他們的學術,他們也看不到了,孔老爺子運氣最好,還給自己子孫弄了一張長期飯票,這張長期飯票能吃兩千年。

可是王守仁不一樣,王守仁還沒死呢,人都沒死,你們就這樣折騰,一個個打出自己的旗號,今個說新政就是知行合一,明天說幹掉舊學就是知行合一,後天大後天,莫非逛窯子嫖娼,都成了知行合一了?

王守仁氣啊,偏偏他給王艮、聶豹等人寫書信,斥責他們歪曲自己的思想,結果人家倒是回信了,很是認真的和你說,承蒙恩師教誨,我們現在很好,王學如何昌盛,恩師如何如何聖賢。至於其他事,他們絕口不提,因為他們雖然學的是王學,可是他們畢竟不是王守仁,王守仁有王守仁的理想,他們終究還有他們的理念,這就好像幾個人都有共同的愛好,可是這並不代表,他們所有的行為方式都是一樣的,愛好是一回事,甚至理念也是一回事,但是對同樣理念的理解,大家未必相同。

這就是王守仁的悲哀,他的悲哀之處就在於,他死的太晚。

徐謙對此,也只是莞爾一笑,旋即道:「那麼先生對新政如何看?」

提到新政,王守仁的臉色倒是平靜了,想了想,回答了兩個字:「善政。」

可見王守仁還是不糊塗的,他的思想並不僵化,雖然對這些人很是不悅,可是對新政的評價,卻還是公允。

什麼是善政,善政就是對人有利,能夠普羅大眾,使大眾得到實惠,用王學的話來說,新政的出現,就有它的道理,新政能得到用戶,自然也有它存在的基礎。

徐謙嘆口氣,道:「既是善政,若是能推及南直隸,先生認為可以嗎?」

王守仁沉吟道:「凡事有好有壞,雖是善政,也有遺漏之處,至於推而廣之,未嘗不可,南直隸或許可以,湖北、湖南等地,或許就是弊政了。治大國如烹小鮮,凡事不可急進,唯有徐徐圖之,今日改一些,明日再改一些,十年二十年或有小成。」

能說出這番話,倒是讓徐謙對王守仁刮目相看,老傢伙思維很靈敏,更重要的是,這是個真正做過實事的人。許多讀書人,讀了幾本書,就以為自己掌握了世間的真理,今日說這個行,明日說這個不行,要改變,要求新,結果往往,大家一起被這種傢伙坑了。真正的社會變革,永遠都是在不知不覺之間,浙江新政的成功,是因為早有基礎,新政只是加快了這個過程,可是浙江行,別處未必就行,這裡頭牽涉的實在複雜,只想著一味換個所謂理論,換個思想,就能如何如何,這種人歷朝歷代多不勝數。

而王守仁就懂得這個道理,他看了徐謙一眼,道:「徐撫台以為如何?」

徐謙笑道:「先生所言是極,不過南直隸新政已是迫在眉睫,先生想來也知道,浙江新政之後,南直隸已經徹底紊亂,它不是湖南,因為非湖北,眼下是不進則退,無論是府里、縣裡還是鄉下,如今都是鬧得不可開交,若是再不處置,只怕殃及的只是百姓,學生此來,只是請先生略施舉手之勞。」

王守仁淡淡的道:「你認為老夫會答應?」

徐謙正色道:「先生一定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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