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五章 厚道人

杭州城下數百丈開外的一處土丘。

晴空萬里,冷風卻帶著幾分蕭瑟。吹打在徐謙的衣袂,大大的袖口隨風亂舞。

徐謙的目光很清澈,遙望著城頭,突然道:「諸位且看,今日倭寇城樓上的力量顯然削弱了,看來,咱們是起效果了。」他看向身邊的王公公,笑呵呵的道:「王公公,現在該看你了。」

王公公一臉幽怨,卻只得點頭:「咱家若是死了,那不成器的幾個乾兒子,怕是要請徐學士照顧。」

徐謙咳嗽一聲,道:「你的乾兒子就是我的乾兒子,公公放心去吧。」

王公公沉默了一下,道:「其實咱家在宮裡還有個對食妻子……」

徐謙道:「王公公的妻子,自然也是徐某人的……那啥那啥……王公公,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兒女情長,請速速入城。」

王公公咬了咬牙,寒風凜冽之下,大有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太監一去兮不復還的氣概,丘下已有馬車等候,王公公上了車,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氣,對車夫道:「咱家七歲閹割,入宮三十年,走過南闖過北,今個兒就闖一闖這龍潭虎穴,走罷!」

馬車的軲轆滾動,揚起無數灰塵,到了城下,馬夫叫門,城上的倭寇通報王直,王直本就心急如焚,他的計畫十分縝密,可問題在於,杭州城已經出現了變數,再拖延下去,怕是再難控制的住城內城外的局面,畢竟人手只有這麼些許,倭寇沒有三頭六臂,若是朝廷再不來和他談判,怕只有收拾包袱準備跑路了。

就在這心急如焚的時候,卻有人說,城外有公公要入宮。

縱是王直再如何冷靜,此時也坐不住了,連忙命人開城門迎接,隨即親自帶著一隊首領至門洞前,笑吟吟的等候王公公,王公公馬車過了門洞,小心翼翼的掀開車帘子,眼看迎接他的是一個個笑臉而非是明晃晃的倭刀,這才不由鬆了口氣。

王直已經上前,道:「敢問公公高姓。」

本來就是個做賊的,卻偏偏要做出一副儒雅的樣子,讓王公公一時間很難適應,尷尬一笑,道:「咱家姓王。」

王直頜首點頭:「不知王公公是負有皇命嗎?」他問到這裡,心裡反而有些緊張。

王公公卻是道:「咱家奉的是欽差之命。」

王直的心情,頓時跌落到了谷底,他是指望王公公身負皇命來和他談,至於這欽差,鬼知道這欽差能不能做的了這麼大的主。

王公公畢竟是八面玲瓏的人,一眼看穿了王直的疑慮,呵呵一笑:「咱們這欽差奉旨全權處置此事,你怕是不曉得這徐學士是誰吧?這是天子近臣,許多做不了主的事經他一說,就做的了主了。朝廷不可能無緣無故和你們談,就算是談,也不可能欽命人來談,你懂咱家的意思嗎?」

王直心下瞭然,和倭寇斡旋,用天子的名義是不可能的,這要是傳出去,必定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而這徐謙身為欽差,卻可以談,現在聽了王公公的解釋,王直反而放下了心,對方確實有誠意,假若是來忽悠的,肯定是假借有皇命在身。

越是如此彎彎繞繞,王直反而信了,微微一笑:「請上城樓說話。」

王公公也就放寬了心,雖然看到許多倭寇首領虎目瞪他,殺機重重,可是見王直是講理的人,倒也大膽起來,擺出幾分架子,無須的下巴微微一點,卻不是尾隨王直,而是當先登上了城樓。

到了城樓裡頭,王公公率先坐下,一副自己是主人家的意思,幾個倭寇首領怒了,手按住了腰間的刀柄,王直卻是用眼神瞪了他們一眼,卻也不急著坐,負手要看門外的天穹,道:「王公公,你看這杭州,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名城,讓人流連忘返,富貴之鄉,名副其實。」

王公公不吭聲。

王直繼續道:「如此名城,王某實在不忍毀傷,王某人亦是大明的子民,只是因為走投無路,這才做了一些對不住朝廷的事,如今幡然悔悟,佛曰: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卻是不知,王某人還有回頭路可走嗎?」

王公公微笑,既不點頭又不回頭。

王直皺眉,道:「公公為何不言?」

王公公道:「咱家奉欽差之命,是來和能做主的人談,至於不相干的,怕是不便說話了。」

這意思就是說,在這裡,除了王直之外,其餘的人能滾多遠就滾多遠。

其他首領頓時大怒,尤其是這李光頭,氣的青筋暴露,怒喝道:「死閹賊,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王直也不由把眉頭皺起來,可是王公公巧言令色之人,已經看出王直急於與大明談判,反倒不怕了,翹著腿,笑呵呵的看他。

王直眼眸陰沉的掃視一眼,似乎在權衡什麼,最後低喝一聲:「所有人全部出去!」

李光頭卻是狠狠看王直,道:「有什麼話,還需要藏著掖著?」

王直感覺自己的威信受到挑戰,斥道:「滾出去!」

這三個字自然是帶著殺機,李光頭不甘心的冷哼一聲,只得揚長而去。

他這一走,其他首領失了主心骨,自然紛紛散了。

房裡只剩下了王直和王公公,王直狠狠盯著王公公,再沒了方才的客氣,冷漠的道:「王公公,現在可以談了嗎?」

王公公點點頭,道:「你的降表,朝廷已經在討論了,你既有拳拳報國之心,願意幡然悔悟,朝廷為了江南一地的安寧,其實招撫你也沒什麼不可,一個爵位,再加上准你轉運貨物,其實對朝廷也沒什麼損失。若是能以此換來倭寇絕跡,那更是再好不過。」

王直臉色才緩和一些:「朝廷真是這樣想的,還只是徐學士這樣想?」

王公公嘿嘿一笑,道:「這是徐學士的想法。」

王直的眼眸變得不可捉摸起來,深沉的道:「徐學士能影響朝廷?」

王公公搖頭:「有點難辦。」

「你這是什麼意思,方才還說……」王直怒斥。

王公公語重心長的道:「難辦不在於招撫還是討逆,關鍵在於臉面,你想想看,你帶著倭寇佔了杭州,天下震動,朝廷的臉面都已喪盡了,這個時候,朝廷卻是招撫於你,給你封爵,這算什麼意思?大明朝這麼多年,可沒有這樣的,朝廷的臉面還不至於如此不值錢,單靠你拿一個杭州來威脅,就可以說不要就不要。反正你們在杭州,朝廷各路討逆大軍隨即就到,遲早都要破城,何必要給你好處呢?雖然真打起來,對杭州軍民百姓都沒有好處,可是你為何不想想看,朝廷遇到這樣的事,何曾有過顧忌?嘉靖一年廣西李小元起事的事你知道吧?他也想要歸降,可那又如何,朝廷拼著數十萬兩銀子的虧空,照樣是說殺就殺,不將其一網打盡,怎麼干休?死人不算什麼,朝廷沒了台階,就得死人,死十個是死,死個千人萬人也是死,你懂咱家的意思嗎?」

王直的臉色蒼白起來,其實道理聽是明白的,通過外頭一些人的消息,他也知道眼下朝廷那邊都在力主進剿,而現在王公公倒也坦蕩,把所有的難處俱都擺在了面前,倒是拿出了很大的誠意,假若對方只是胡扯,是想哄著自己,把自己當傻子一樣忽悠,怕也不會說出這些難處。

王直道:「既然你們一味要圍剿,卻又為何要讓王公公來,王公公來,莫不是只說這些難處的?」

王公公一笑,道:「哎……難處是有,可是欽差也是杭州人,不忍生靈塗炭啊,所以才想出了個法子,要招撫,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只要把事情做的漂亮,讓大家都有台階下就好了。」

王直道:「朝廷需要什麼台階?」

王公公淡淡一笑:「容易,朝廷需要一場大捷,需要你們獻上幾百上千個人頭,朝廷得做出一副倭寇大敗的樣子,而你呢,只要獻上這些人頭,咱們就可對外宣稱,你深明大義,臨陣倒戈,供欽差驅策,在平倭之役中立下了首功,所以你雖是匪首,從前的事都可以既往不咎,朝廷封你個伯爵,再效仿天津海路安撫使司的先例,任你為杭州海路安撫使,這海貿專營的大權也就有了,如此,朝廷得了臉面,而你也算是戴罪立功,大家皆大歡喜,這樣豈不是好?」

王公公的話沒有破綻,至少王直找不到破綻,朝廷要臉面,要把面子找回來,所以需要一場大捷,這種內情,王直自然是理解的,所以才讓他交出數百上千個倭寇的人頭出來。其次,朝廷再以戴罪立功的名義給他封爵,也沒什麼問題,雖然他討要的是公爵,而朝廷給的只是伯爵,他要的是海路專營,朝廷只授他一個杭州海路安撫使,看上去,這顯然是對方討價還價,這也沒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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