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造孽啊

嘉靖的目光掠過一絲冷冽,淡淡地道:「宮禁裡頭是該好好整治一下了,現在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若是放任下去,誰知道將來還會鬧出幺蛾子?」

他頓了一下,又道:「這件事讓東廠來辦,黃錦你來負責,對那些手腳不幹凈的,聚賭的,亂嚼舌根子的,都要從重處置,該打的打,該殺的殺。」

說到這裡,顯然已經足夠,若是再多說下去,未免有些失了皇帝的體面,嘉靖看向王太后道:「徐謙這個人,母后覺得如何?」

他陡然問出這麼一句話,卻有點意味不同了。

因為方才的時候,王太后已經給了徐謙讚許,按理說,王太后的態度已經不言自明。現在嘉靖又來問,實在有點多此一舉。

不過嘉靖絕不是多此一舉之人,王太后轉瞬之間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嘉靖問的不是徐謙的德行和品格,顯然在問另一個品質,王太后沉默一下,幽幽道:「可以擔當大任,只是年紀尚輕,尚需磨礪。」

很簡短的評語,嘉靖眉頭一挑,隨即笑了,道:「朕也年輕尚輕,還不是擔當起祖宗大任了?不過母后的話亦有道理,上次母后想為徐謙保媒,朕倒是頗受啟發,這小子心思太滑了,得讓他收收心才好,是要給他尋門好親事了。」

原來嘉靖打的是這個主意,張太后畢竟是婦道人家,不由精神一振,道:「這徐謙似乎不肯……」

嘉靖冷笑道:「這種事怎麼能問當事之人?母后去問人家想不想成婚,換做是誰都要扭捏一些,況且這傢伙上次在寶相樓不是說沒有功名在身不敢成家嗎?待他當真有了功名,到時直接頒了旨意,看他如何。」

王太后不由道:「這倒是個辦法,他也無話可說,只是陛下可有人選了嗎?」

嘉靖回以一笑,道:「再看看吧。」

他又陪著兩宮太后閑坐了許久,彷彿已將崇文殿的大臣早已忘了,從慈寧宮出來,嘉靖回到暖閣,一旁的隨侍太監們連忙伺候著,嘉靖才陡然想起,問劉瑾道:「大臣們都走了嗎?」

黃錦聽罷,連忙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拍了拍自己的臉,很是沉痛地道:「奴婢萬死,方才陛下讓那張貴去傳口諭,結果這張貴東窗事發,奴婢當時又沒有想到口諭的事,一時疏忽,因此……因此……」

嘉靖頓時大怒,冷冷地道:「你這奴婢莫非是要朕背負罵名嗎?真是混賬東西,快,你親自去崇文殿一趟,立即去招呼,切莫遲了。你看看,現在都過去了兩個時辰,大臣們滴水未進,足足跪了這麼久,他們從卯時進宮,一直到現在,誰吃得消?」

嘉靖痛心疾首,倒是沒有苛責黃錦,黃錦卻是一副慌了的樣子,連忙道:「奴婢這便去傳陛下口諭。」

他小跑出去,等出了東暖閣,腳步卻放慢了,一步步到了崇文殿這邊,便看到裡頭黑壓壓的大臣們一個個跪在地上搖搖欲墜的樣子,大多數人已是筋疲力竭,一些老邁的就更加慘了,平時這些老爺們便是坐在案牘後頭都覺得乏力,現在膝蓋磕在這冰冷生硬的磚石上,那就更不必說。

楊廷和的臉色依舊古井無波,見了有人進來,腰板反而挺直一些,面色冷靜,只是在黃錦的身上一眼掃過,便不再理會。

黃錦明顯感覺到大多數大臣充滿敵意地朝他看來,黃錦呵呵一笑,隨即道:「諸位……諸位……實在怠慢,本來陛下早就命人來請諸位大人退朝的,怪只怪咱家一時糊塗……哎,瞧咱家這記性,都快請起吧,陛下已有口諭,咱家犯了這彌天大錯,將來自有處分,至於諸位大人快起來活絡活絡,哎……這天寒地凍的天里,這樣跪著怎麼吃得消,身子僵硬了,血氣也不暢通,快,快起了吧。」

他一面說,一面搶了一步上前要去攙扶楊廷和,楊廷和見狀,卻是連忙站起來,只是腿腳早已僵硬麻木,猛地站起來,便晃悠悠的要打趔趄,後頭幾個站起來的同僚倒是想扶他,奈何他們自己也是腿腳酸軟,有心無力,最後還是被黃錦一把搭住,黃錦扶住他的胳膊,痛心地道:「楊大人本來身子就不好,竟還遭了這樣的罪,千錯萬錯,楊大人切莫怪陛下,要怪就怪咱家,陛下一向體恤你,對你噓寒問暖,這一次出了紕漏,他的心裡也不好受呢。」

話說到這份上,楊廷和就算髮火那也發不出來,只得憋著,他的眸光閃過一絲冷意,隨即道:「老夫是臣子,豈有臣子責怪天子的道理?黃公公的話,老夫聽不明白。」他的腳站穩之後,便掙開熱情的黃錦,道:「時候不早了,內閣不知積了多少待擬的奏書,老夫先走一步。」

他旋過身,孑身一人匆匆走了。

其實大家都曉得,這一次楊廷和動了氣,這火氣還不小,只是這時候大家都不吭聲,紛紛站起來,盡量活絡身子,隨即也紛紛散去。

「楊公……楊公……」出了崇文殿,楊廷和的身後傳出急促的呼喊聲,卻見毛紀快步追上來。

楊廷和駐足,旋身看了毛紀一眼,淡淡地道:「維之,又有什麼話想說?」

毛紀誠摯地道:「我並沒有想到徐謙如此狡猾,如今誤了楊公大事,實在該死。」

楊廷和淡淡一笑,只是這笑容有些冷淡,背著手一面走一面道:「該死二字就不必提了,說來說去無非是低估了此人而已,不過無妨,來日方長嘛。」

毛紀沉默了一下,道:「方才出來的時候,聽說宮裡打死了一個太監,說是偷了東西。」

楊廷和眸光一閃,笑道:「可是那個都知殿的張貴嗎?」

毛紀驚訝地道:「正是。」

楊廷和嘆口氣,道:「張貴這個太監,老夫平時倒是不相熟,他負責宮中禮儀,今日撞到這件事也算他倒霉。」隨即撇撇嘴,楊廷和又道:「君臣離心離德,不是好兆頭啊。」

毛紀不免憂心忡忡地道:「說句誅心的話,陛下是越來越沒有忌憚了,自從出了那個徐謙……」

楊廷和搖頭,道:「問題不在徐謙,根子還是皇帝自己,不過這個徐謙確實是個麻煩,眼下要過年了,他這如意坊倒是為朝廷解決了一件大事,河南大災,老夫心裡也不好受,如今既然已經解決,正好大家都可以過個好年,有什麼事都等過了年再說吧。」

楊廷和頓了一下,又想起一件事,道:「徐謙解決了河南的事,恰好又搭救了敬之一把,敬之熟知內情,不知該多感激他呢。」

毛紀眸光一動,道:「那麼楊公的意思是?」

「沒什麼意思,老夫方才說了,一切事都留待過了年再說,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不能天天火藥味十足吧,適可而止吧,歲末的京察才最是緊要。」

楊廷和這人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失手,倒不像有些人那樣死纏不放,他突然提到京察,頓時讓毛紀重燃了自信,忍不住道:「不錯,京察在一個月前就開始布置,不知現在如何了。」

楊廷和掌著吏部,又是首輔,這京察幾乎是由他一人壟斷,楊廷和的權利也來自於此,除了他,誰也別想插手這件事。

京察關係著無數官員的前途,素來為京官們看重,對五品以下的官員,若是覺得不合格,直接開革也不是難事,就算是五品以上的官員,若是京察過不了關,日子怕也不好過,到時隨便一個借口打發去南京也不算什麼。

本來京察這種事就是和稀泥,誰肯突然動真格?畢竟這是得罪人的事,便是楊廷和也不願隨意得罪別人,因此往年的時候都是交給下頭去拿捏,拿幾個平素沒什麼人緣又聲名狼藉的人開刀,至於對其他人往往不會下什麼重手。

可是一旦親自過問,顯然就不同了,楊廷和眯起眼,道:「沒這麼快出來,再看看吧。」

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倒不是故弄玄虛,毛紀似乎會意了,道:「楊公的意思是先把消息放出去?」

楊廷和笑了,道:「休要閑話,這兒人多嘴雜,小心隔牆有耳。」說罷,洒然而去。

毛紀心裡一琢磨,頓時覺得有點不太對味了,似乎想到了什麼,可是又有一些東西沒有想明白,他愣愣地站在原處,看到從崇文殿出來的大臣越來越多,也不願和他們招呼,便加快了步子與楊廷和一前一後的朝內閣去。

此時已到了下午,日頭黯淡,東風冷冽地刮在人的臉上,讓這些吃夠了苦的官員們不禁身軀一寒,連脖子都比從前縮減了一些。

楊廷和的背影宛如溫潤處子,不疾不徐,這一步步都如磐石般穩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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