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讀書人沒一個好東西

謝遷很是鄙視地看了徐謙一眼,道:「你休要拿這些話來激將老夫……」他臉色緩和下來:「那吳先生確實有幾分本事,否則他的門徒也不會一個個如此俊秀。只可惜,你若是讓老夫指導三兩年,或許追上這楊佟之不難,可眼下才兩個多月的功夫就想要和那楊佟之一決高下,卻是差了火候。你的基礎紮實,厚積薄發,其實不比那楊佟之差,缺的是技巧和感悟,再者說,文章好不好是考官說的算,這其中的變數極大,你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罷罷罷,你既是爭強好勝,老夫這幾日便收了閑散之心,好好提點你罷。」

這屬於臨時抱佛腳,徐謙自然求之不得,他是恨透了那什麼吳先生,絕不肯讓吳先生的弟子壓他一頭,此時渾身的血液沸騰,興緻勃勃地道:「如此甚好,那便請恩師指教了。」

謝遷朝他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道:「其實要教導你也簡單,老夫這裡有二十篇文章,都是一些閑作,你從現在開始,用心體會,看看這文章之中是否有可以更改的地方,尋出文章中的優點和錯處,拾漏補遺。」

謝遷片刻的功夫,從書架中取出十幾篇文章來,便不再理會徐謙了,自顧自地去拿了一本戰國策看,徐謙原以為謝遷會教他什麼技巧,誰知道竟是識漏補遺,心裡落差很大,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去看。

他先撿起第一篇文章,認真端詳起來,這篇文章乍看之下只能用驚艷來形容,無論破題、承題、亦或者是對句和語意都是完美。徐謙忍不住對謝遷道:「恩師,這文章實在找不出錯處。」

謝遷仍然抱著書,眼睛不離書本,只是語氣平淡地道:「那就多看幾遍。」

徐謙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只得依著他的話去做,連續讀了幾遍,仍是找不到絲毫錯漏。

不知不覺,謝遷突然側目看了他一眼:「怎麼?還沒有找到?」

徐謙苦笑道:「學生愚鈍。」

謝遷正色道:「那就繼續讀第二篇文章,用心地讀幾遍。」

徐謙依著他的話去拿起第二篇文章,又是認真細讀,顯然這第二篇八股比先前的更好,他反覆讀了幾篇,忍不住讚歎道:「這樣的文章,真是驚世絕艷。」

謝遷朝他冷笑:「那你再想想你方才看的第一篇文章,想想第一篇還欠缺了什麼?」

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人,若是沒有看到第二篇文章,徐謙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第一篇文章的錯處的,在沒有讀眼下這篇文章之前,第一篇文章在他眼裡堪稱完美之作,可是現在,他卻發覺了許多不夠完善的地方,他連忙重新撿起第一篇文章看,一面道:「第一篇八股破題雖然巧妙,卻是有些沒有抓住重心,收尾時有些力不從心。」

到了如今,徐謙終於明白什麼叫做進步了,他的基礎紮實,已經沒有必要進行填鴨教育。現在最緊要的是提高自己的技巧。要提高技巧,首要的是提高自己的水平和欣賞能力,就如一個人乍見到了一個銀元寶會覺得珍貴,可是當一座金山銀山擺在你的面前,你便對這銀元寶再提不起興緻了。文章也是一樣,當你看到了更驚艷的文章,再去看那此前在你眼裡無比完美的作品,便會覺得不值一提,人有了眼光,就能找到文章中的缺點,能找到缺點才可以改正,否則鼠目寸光,井底之蛙,永遠都別想進步。

謝遷並沒有直接告訴徐謙技巧,而是讓徐謙自己去發掘,他微微一笑,露出幾分孺子可教的表情,隨即又板著臉道:「那麼,你一篇篇文章細讀下去,看了下一篇,再回過頭來尋找此前文章中的缺漏之處,你若是能將這些文章的缺點都找出來,而後再想想應當如何補救才能使這些文章更加完美。能做到這些,此次院試,雖然和那楊佟之還會有一絲的差距,卻也不至於完全沒有勝算了。」

徐謙依言,收了自己的所有心思,全部撲在這十篇文章上,他有時愁眉不展,有時又忍不住擊節叫好,有時臉色冷峻,有時突然目光遊歷,似乎在思索什麼。甚至在幾個時辰之後,他竟是大起膽子地去拿了筆墨來為先前看的幾篇文章進行刪減。

一連三天,徐謙都在這書房裡度過,餓了就有人送吃的了,食物很簡單,一點都沒有謝府的風範,無非是清水和糕點,若是累了便趴在書桌上睡一下,十篇文章都被徐謙鬼畫符一樣亂改了一通,有時覺得不滿意又重新抄錄原文,另行更改。

而謝遷也只是偶爾來幾次,看了徐謙更改的內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壞,重新將這些文章放回原位,自己擺了個座椅去讀他自己的書。

三天時間一晃而過,這一日大清早,徐謙頭暈腦脹地起來,看著那散落在地的十篇文章,就像是做夢一樣,他機械似地想要繼續撿起文章去琢磨,這時書房門卻是打開了,進來的是個丫頭,這丫頭朝徐謙福身行禮,道:「徐公子,今日院試,老爺吩咐下來,請你沐浴更衣,車馬和考試所用的甜點、筆墨也已經準備好了,時間局促,還請公子儘快一些。」

徐謙這才醒悟,今日就是院試,他一拍額頭,忍不住苦笑:「竟是差點忘了,不知恩師去了哪裡?」

丫頭道:「老爺已經回了餘姚,說是要去那裡小住幾日,臨行時讓奴婢轉告徐公子一些話。」

去了餘姚?

徐謙陰暗的心理又忍不住發作了,恩師什麼時候不回餘姚,偏偏這個時候跑去餘姚做什麼?這老傢伙倒像是去躲債一樣,莫非這裡頭有什麼內情?他沒好氣地道:「不知是什麼話?」

「老爺說,能不能成為案首,以徐公子的睿智,其實都在一念之間,只是有些時候,名列了第一未必就好,鋒芒太露不是什麼好事。」

徐謙頓時滿肚子的火氣,道:「他考中了狀元又入了閣,現在倒是來對我的前程指手畫腳了,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他見這丫頭無所適從很是惶恐的樣子,語氣才緩和下來,道:「罷了,恩師既然走了,我也不抱怨什麼,我這就去沐浴更衣,煩請帶路。」

徐謙確實需要洗漱一番,幾日呆在這書房裡,身上已經有了一股子餿味,若是讓別人知道他堂堂府試案首這副樣子,只怕要笑掉大牙。

沐浴更衣之後便有個謝府的書童提來了考藍要隨徐謙一道去,門口也已經停了馬車,馬車雖不華美卻也精緻,徐謙舒服地坐進去,頓時對這豪門世家的生活多了幾分憧憬,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想想自己以前過的日子,那真是豬狗不如,所以……一定要成為稟生,下一步成為舉人,將來做老爺,也享受享受這封建社會的腐化生活。

片刻功夫便到了考院,杭州乃是鄉試的考點,這一次院試,也是集中各縣的生員到這裡來考,因此這考場的規模也是極大。

徐謙打發走了那書童,獨自提著考藍上前,這一次考試卻是比起之前要嚴格得多,考生排隊入場,進去之後還需要專門的搜檢夾抄,更有一隊隊的官兵維護次序,很有幾分肅殺之氣,把這考試的嚴肅統統顯露了出來。

在檢查過沒有夾帶之後,還需要在一處棚子等候,由官差領著到考棚,棚子里的人已經越來越多,有人認出了徐謙,忍不住道:「這位是徐生員?」徐謙的名聲已經傳遍浙江,雖然有人討厭,卻也開始有人親近了,有不少人紛紛來行禮,這便是名人的好處,徐謙心裡飄飄然的,團團對他們作揖。

只是這快感還未持續多久,突然人群中有人道:「楊公子到了……」

這一聲吶喊宛如驚雷,徐謙身邊的人猶如洪水一般朝著另一個方向紛紛涌過去。

徐謙目瞪口呆,心裡忍不住罵:「讀書人真沒一個好東西,都是一群見風使舵之輩。」他想了想,隨即心裡又狠狠地補充一句:「除了我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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