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敢問路在何方?

直到抵達龍門客棧時,楊繳激動的心緒才從那個無比震驚的消息中平復下來。

面前的依舊是上次宴請九姓胡商的小偏院兒,不僅這個是,而且旁邊兩個也都被唐成一起要了下來,龍門客棧掌柜管平潮這次再沒抱怨什麼,儘管他實在是很奇怪縣尊大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窮棒子客人,而且還對他們如此客氣。

三個小偏院兒里住著的正是從流官村請來的那些人,這次請他們過來沒費太大的周章,自打去年唐成去過流官村之後,不僅村中各家各戶再沒有縣衙公差上門聒噪,而且定期還會有藥物及食物送到,糧食,蔬菜,肉類,甚至每次送來的還有一些在北地極顯珍貴的水果,即便去年年末本縣遭遇如此大旱的情況下,唐成送來的這些東西也一次都沒少過。

沒有公差的監管與定期上門巡查,這對於流官村民的精神放鬆有很大的幫助,而穩定且營養配比合理的食物補充則對這些貶官們的身體狀況改善起了很好的作用,可以說自從唐成來過之後的這近半年時間是流官們自貶謫以來過的最好的一段時間,不管是在精神層面上還是物質生活上都同樣如此。

對於飽嘗世態炎涼的貶官們而言,沒有多少人比他們更明白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的真正含義。當一個不入流的小公差都可以對其隨意呵斥辱罵的時候,素不相識的龍門縣令唐成這種作為就顯得尤為難能可貴了。

或者出於讀書人天生的矜持而使得有些話說不出口,但他們在心底的確是對這個溫文爾雅的小縣令充滿感激的,尤其是當這份感激與身份的認同結合起來之後,同為進士出身的流官們更是對唐成隱隱有了一份知己之感。

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身為士林華選的新科進士卻被放逐到如此天角地頭的縣治任職,這唐成心裡也該充滿了落寞吧?同為遠離帝都長安的逐臣,同為淪落天涯的失意人,士人之間豈非正該如此惺惺相惜,恰如伯牙摔琴為子期,並不需要多餘的話語,其間自有一份流芳千古的知音相賞之意。

不管是出於感激還是為了酬答這份知音見賞之情,總之當唐成派去的馬車到達流官村時,隨著孔珪打開柴扉,其他人俱都無言相隨的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到了縣城之後就被安排到這裡——當下在龍門縣中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客棧上房。錦緞製成的熏香卧具、顯然是精心準備出的食物、溫和而恭謹的僕人,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眾流官們熟悉而又陌生的,在這個清幽精美的小院兒里總是使他們不自然的想起幾年前未被逐出長安的過往。

與眾流官們在路上默默的諸多猜測不同,那唐成如此鄭而重之的將他們請過來並非是要他們幫忙做些什麼,居然只是請他們見見面,「順便看一看現在的龍門。」

這兩天的時間裡,眾流官們便住在最好的房間里,吃著精美的食物,乘坐著縣衙調出的馬車遍游城內城外各地,從東谷到縣城另一側的劃歸天成軍家屬安置的西谷,隨後再到縣城前面的大市場,孔珪等人隨意的看,隨意地問,縣衙抽調來陪同的文吏不僅不加干涉,反而主動的給予了提供便利的配合。

這真的是兩年多前路過時看過的龍門嗎?對於大多數流官而言,隨著這兩天里看得越多,他們腦海中這個疑惑就越深。尤其是對於孔珪來說這份疑惑與衝擊就更強烈,僅僅還是在幾個月之前為了那個監察御史的事情他是到過龍門縣城的,也不過就是幾個月的功夫,眼前的一切怎麼就跟變了個天一樣。

東西兩谷里那一片片玉帶般繞山而建的梯子田簡直讓人驚嘆,驚嘆於梯子田的創設之奇,驚嘆於這等平田坡坡相連的氣魄之大;同樣他們也驚嘆於大市場的規模之巨,驚嘆於這個市場商通四方的繁榮,在他們飽經滄桑的人生閱歷里,這兩天看到的雄奇大手筆無論如何不該是在一個縣治里出現的。

非常之事必由非常之人方能為之,通過一次次的打問及確認,他們知道了眼前所有這一切不可思議之事都來源於那個唐成,他們心中視為知音相賞的唐成。於是,這兩天里被一連串驚奇與震撼刺激的激動起來的流官們回到客棧之後就不住口的議論著這些。

此時也不例外。

唐成屈指叩門的啄啄聲打斷了偏院兒正房裡的議論,當唐成與楊繳走進去時,看到流官村貶官們一個不少的都集中在這裡,此刻這些人的目光無一例外的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這兩日是想請列位不受拘束的隨意看看龍門,再則也是因為縣衙中事務太多不便因私廢公,是以不曾相陪,怠慢之處還請諸位見諒。」唐成拱手行了個團禮,拉著臉色有些不自然的楊繳坐下後向正位而坐的孔珪笑著道:「諸位先賢皆是治政方家,此番難得移步過來縣城,看也看了兩日,有什麼賜教之處後學必當洗耳恭聽。」

聞言,孔珪將座中諸人環視一遍後緩緩開言道:「你這次讓我們過來就是為觀風以論治政之得失?」

「正是,」唐成笑著點了點頭,「《春秋左氏傳》襄公三十一年中載有鄭國上卿公孫僑答鬷蔑之言:『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後學才具固不及公孫子遠矣,但求教之心卻不敢後人,縣中既有諸位賢達在此,後學焉能不知借重?』」

唐成這番話對於在座的失意逐臣們來說實在是受用得很了,當下就有座中人輕聲贊了一句,「信可事也!有古君子執政之風。」

「信可事也」四字與唐成剛才所引之言同出於《左傳》襄公三十一年,正是鬷蔑誇獎公孫僑之言,乃值得信賴之意,這意思唐成自然明白,聽了之後向那人抱以謙遜一笑為謝。

「仆等既然來了,見了,為了這一方百姓也斷沒有藏私不言的道理。」孔珪眼中的欣賞之色一閃即逝,臉上用近乎不變的正肅神色道:「據仆等這兩日所見,唐明府東谷之舉稱得是功延子孫之善政,若經有司察舉實有垂範天下之利,然則北城外之集市卻是所行欠妥,夫理政之要首重耕桑,導民以善,焉可促民逐利以壞鄉風?唐明府三思之。」

聽得此言,坐在唐成身側的楊繳撇了撇嘴,想說什麼卻又最終沒說。

「珪公所言極是,後學自抵任之初便一力推動東谷之事也正是為固耕桑之本,至於北城集市一事實是不得已而為之。」唐成一臉誠懇說出的這話聽的楊繳直皺眉頭,微微扭臉過來看了他一眼後再次撇了撇嘴,這話也虧他說的出口!唐成自不會理會他,深深嘆息後繼續道:「東谷之事實大,錢糧靡費更巨,本衙瘠貧,加之去歲又遭大旱,若要成此大事不得不借北城集市之利以補東谷不足,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說來後學當日也是為難得很哪!」

流官村諸人好歹在龍門也住了兩年多,對這個縣到底什麼狀況還是清楚的,是以聞聽唐成的解釋之後相視之間皆都點了點頭,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但孟聖也曾說過「嫂溺,叔可援以手。」事急從權,這個道理他們還是清楚的。

「嗯。」孔珪微一頷首認可了唐成的這個解釋,「然則逐利之風一起,民易重利而輕義,重奸狡而棄樸拙,人心之壞不遠矣,卻不知唐明府將行何策以治民心之失?」

「重法度。」

「噢!明府也是飽讀詩書之人,竟忘了暴秦二世而亡之戒?」

聞言,唐成一笑道:「這法度嘛卻是要與教化並行之。」

「如何教化法?」

「旌表地方良善大義之舉,使萬民知何者為善,何者為惡。此外更重要的是後學將於縣中大力整飭官學、義學,以至聖先師仁禮清音滌盪言利逐禮之風。」言至此處,唐成放慢的語調中有了一股濃濃的緬懷之意,「後學自幼家貧,全仗鄉中義學才得以習得聖人遺教而有今日,是以對我龍門學政廢弛實是痛心疾首,無奈此前衙中貧瘠雖有心無力,而今賴北城市場之利使縣中小有積蓄,俟東谷梯田修建之事畢,即可重整學政,擴建縣學廣立義學,必使我龍門雖偏遠窮困子弟凡有心向學者皆得聞聖人之教。」

「好!」唐成這番滿帶感情色彩的話讓孔珪諸人聽的是眼神發亮,等他說完,老夫子撫掌贊道:「斯言大善!唐明府既有此心,龍門之大幸,百姓之大幸也!設使縣學教諭乏人,仆雖老邁亦願共襄盛舉。」

孔珪此言一出,座中其他那些人也隨即紛紛附和,他們這番表態只讓口中連連稱謝的唐成心下遺憾不已,可惜呀這些人都要走了,要不然真把他們都安置到縣學當教諭的話,這普天下所有的縣學裡若論師資力量之強,龍門縣學穩穩噹噹能坐上第一把交椅。

哎,可惜,實在是太可惜了!

此後的咨政議政便主要集中在縣學及義學的擴建上了,說到這個話題時,國子監出身的孔珪一改平日的訥言,一條條一款款說的極細極多,最終由唐成以私人名義做東的宴請便在這氣氛熱烈的議論聲中結束。

從偏院兒里告辭出來後,唐成對著明朗的夜空長出了一口氣,累呀,跟這些人相處真是太累了,從拗口的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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