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承包(下)

颳了一夜的北風,第二日清早開始下雨,到中午穿廊的青磚上就結了厚厚一層冰,院中的幾棵柿子樹上的柿子掉到地下都沒有人拾,連麻雀都不見蹤影。書房裡籠著旺旺的一盆炭火,狄希陳奮筆疾書,素姐在他對面的小書桌上算年賬,良久住了筆笑道:「今天真安靜。」

狄希陳站起來道:「冷嗎?我去房裡取襖來。」

素姐搖頭道:「算完這頁就完了,你呢?」

狄希陳踱到素姐身後,笑道:「我這個不急,我看你算。」素姐低頭撥算盤,他的手卻不老實,悄悄兒從肩膀移到腋下,慢慢向前,素姐扭了幾扭道:「休叫孩子們看見。兒子想來就要散學。」

說曹操曹操到,小全哥與小明柏合撐著一把油紙傘,都穿著木屐,穿過院子正朝書房來。狄希陳忙鬆了手坐回去,素姐攏了攏頭髮笑道:「假正經。」

狄希陳拋了一個媚眼給她,來不及說話兒子已是掀帘子進來,忙道:「快過來烤烤,學堂裡邊炕燒的暖不暖和?」

小全哥彎腰使火箸扒出一大塊紅炭來,一邊哆嗦一邊道:「還好,兩位先生說今天冷,叫俺們提前半日散學,已是帶著幾個順路的同窗一起坐車家去。」

素姐道:「這樣冷法,晚上加個羊肉給孩子們。」含笑對明柏道:「今兒在家歇罷,明兒包餃子吃。」

明柏道:「吃飯時俺再來,俺們藏書樓里還有十來個秀才在那裡抄書,俺這半個主人不在,只怕要鬧翻天呢。」

素姐道:「他們的伙食廚子剋扣沒有?」

明柏道:「廚子可不敢,春香姐日日開飯時都在後邊盯著呢。俺瞅著有幾個倒不像是來抄書的,分明是來過冬呢。俺們家好吃好喝,滾燙的熱炕,他們幾個白天睡覺,晚上點著燈在書樓里,聽說不是抄書,倒是賭錢!」

狄希陳皺起眉來道:「僕役們怎麼不說?」

小全哥笑道:「有得抽頭,怎麼會說?爹爹晚上去捉捉看,捉著了趕他們走罷。」

素姐道:「如今沒有不愛賭的,不如你晚上過去看看,確有這事,好言說他們幾句,把抽頭的僕役打發幾個。」

狄希陳笑道:「理當如此,晚上我去找明柏說話。」抽出七八張紙遞給兒子看,問他:「你們覺得如何?」

明柏側著頭合小全哥一行一行看下來,思索道:「這般俺娘是省心了,若是管家們藏私怎麼處?」

狄希陳笑道:「是人就有私心的,比方說這事照舊規行去,俺們能得一兩銀子的利息,經手的管家得一錢;若是掉個花樣兒,經手的得五錢,俺們得二兩,你覺得哪樣兒好?」

小全哥道:「爹爹不是說南邊兒有主人家沒落反叫惡奴欺負的么。這樣行長了,俺怕本末倒置。」

狄希陳拍兒子道:「你比爹爹有出息,怕什麼惡奴?」

小全哥只是傻笑,素姐道:「小全哥說的也有理。我算完了,你在這裡慢慢想,孩子們,咱們後邊去。」

狄希陳擺手道:「這個且放放,咱們接著討論家訓,你自去。」

明柏可憐巴巴的看著素姐後頭去,小全哥偷偷牽他衣袖,兩個到書架上尋來家訓草稿,狄希陳道:「這些將來都是要你們守的,你們要是沒話說,爹爹就請文淵樓去印了。」

小全哥笑道:「俺沒有,明柏哥呢?」

明柏擺頭道:「沒有。倒是這個承包,俺有想頭。」

狄希陳道:「你說。」

明柏清了清喉嚨道:「比方田地叫家人攬了去,一年定了數叫他交租,他要貪財些,欺下瞞上,叫莊戶多交租子,咱們吃虧倒在其次,名聲兒就差了。」

狄希陳嘆道:「防不勝防。還是照舊樣兒罷。」把他絞盡腦汁半個來月的幾張紙扔進火盆里。小全哥去搶,只搶得半頁,狄希陳搶回來仍丟進去,拍拍手笑道:「行不通,就罷了。不必執著。咱們慢慢再想法子罷。」拍拍他兩個肩膀問功課。

素姐回房就叫人送換了新面子的薄皮袍來。狄希陳和明柏都是藍緞子,唯有小全哥的是青布面。明柏有些遲疑,拎在手裡不肯換,狄希陳笑道:「他在學裡不好穿綢緞的,你如今可是秀才,當有些體面。」

小全哥也道:「俺猜是夏荷姐以為俺還要到前邊去所以拿來布的,其實俺倒覺得布得好。」

狄希陳笑道:「那是自然,臟些兒也不怕。」說的小全哥不好意思笑起來,換了襖子隨狄希陳到後邊去。

果然他房裡炕上堆著兩大堆的衣服,夏荷跟冬梅兩個一人守著一堆在那裡看針腳,小全哥一進門,夏荷就丟下衣裳撲過來掀他衣服看他褲腳濕了沒有。

小全哥紅著臉讓開道:「沒潮。」

明柏幫著冬梅抱他的衣裳回房,扭頭笑道:「屁股上潮了好大一塊呢。」

夏荷不曉得他是耍子,追著要看,小全哥跳開道:「俺們借了廚子的木屐回來的。」衝進房裡揪著明柏搗了他兩下逃到上房,卻見爹娘都板著臉不說話,老老實實在邊上坐下。明柏追進來,才跨過門檻,見房時幾個人都板著臉,就要退出去。

狄希陳看了他一眼道:「進來罷。」他方輕手輕腳到小全哥邊上坐下。

狄希陳把手裡那封信再看了一遍,方道:「楊尚書那邊捎信來說,有人在皇上面前搗鬼,轉眼就有內相來接收他家的玻璃作坊,叫咱們小心防備。」

小全哥道:「他家還是皇親呢,怎麼還要搶他家作坊?」

狄希陳搖頭道:「如今是內相當權。朝堂上爭鬥的也厲害。俺是怕俺們家也成了炮灰呢。」

明柏小聲道:「相表叔合薛大舅那裡遞了消息沒有?」

素姐迸出一個笑容來道:「來貴跟小板凳方才去了。」

小全哥道:「俺們家有錢還是楊尚書家有錢?」

狄希陳道:「自然是他家。」恍然悟道:「怕什麼?已是要他家的作坊,自然不怕得罪他們,沒的不接著刨他家的坑兒反來尋咱們。」笑起來道:「無妨,還有相表叔呢。」

素姐道:「俺記得……現在那個內相,是姓劉?」

狄希陳微微擺頭,笑道:「方才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那個承包的計畫沒法施行。咱們吃完中飯再說。」

素姐忙叫擺飯,紫萱從廚下捧了她手做的一碗湯上來,一桌子五個人坐在一處,只紫萱不知情,且笑且言,大家都有心事,只低頭吃過飯。小全哥沖明柏擠眼,拉著紫萱去他們房裡耍。素姐推說要午睡,關上門問狄希陳:「這個劉謹是什麼時候倒台的?」

狄希陳苦笑道:「你不記得,我更不記得了。好像就是這兩年?」

素姐惱道:「到底是不是?」她是小腳,學不得狄希陳在地下轉圈,索性脫了鞋爬到炕上。展開新彈的一床紅綾面子棉被睡倒,自言自語:「一天都不得消停。」

狄希陳道:「不妨,我恍惚記得劉謹是鬧的最撲騰的時候倒台,他手爪兒都伸到皇帝舅舅身上,只怕好事近了。」

素姐把被子一掀,彈起來道:「就怕咱們是撲扇翅膀風雲變幻的那隻蝴蝶。」

狄希陳輕輕把她推倒,安撫她道:「無事,若真是這樣,咱們府里的宅子能保下來就成。這些都隨他去吧。」

素姐嘆息道:「不成,要不咱們造船出海。到那個什麼渤泥國去好不好?」

狄希陳輕輕笑起來,沿海多的是海盜,哪裡那麼容易出海呢,因渤泥國就想到《碧血劍》,自然想到《金瓶梅》,突然笑道:「我還記得《金瓶梅》的大部分情節,不如我寫下來獻給正德,再帶他去游龍戲鳳,如何?」

素姐道:「你還笑的出來!」

狄希陳道:「跟相於庭一塊說起來,這個小皇帝其實是個愛玩愛鬧的小破孩,哄他快活了什麼都好。聽說他還納了個大同的劉姓妓女,人稱劉娘娘的。我敢打賭他喜歡西門慶,筆呢?」坐到炕桌握著筆笑道:「研墨。」

素姐爬起來磨了幾圈道:「就怕來不及,你上大學時哪回作業按時交過。」說著丟下墨自己也笑起來。巴在狄希陳左手邊看他,紙上濃墨畫出金瓶梅三個大字,下邊全是黑點點。因道:「還要畫些方框框才好。」

狄希陳道:「說真格的,這信是楊家管家私捎來的,只怕做不得准,孩子們不曉得是不是嚇著了,你去安慰安慰吧。正德還有十幾年要活,我就當真把西門慶和他愛人們不得不說的故事寫出來討好他也沒什麼。」

素姐搶過那張紙揉成一團,啐他道:「不行,盜版不道德這話先不提,寫這樣的書,傳開了兒子孫子怎麼見人?咱們家的體制改革是你的正事,好好想這個。」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才下炕穿鞋去尋兒子。

第二日中午相於庭合薛如卞約齊了都到狄家來,相於庭袖裡抽出一個紙條兒遞給狄希陳道:「俺今兒才收到的,你哪裡得來的消息?」

狄希陳笑道:「一個朋友捎的口信,」展開來看,油竹紙上都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著皇帝擒下要造反的劉謹,今上愛財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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