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鍾百行先生帶著一身湖泊的腥氣,得意洋洋地回到家中。一進門,師母就大驚小怪地喊起來:「哎呀,我說老頭子,你到哪裡去了?一天音信全無,我還以為你在哪裡犯了心臟病,殉了醫療事業。躺倒荒草野堆,再也回不來了。」

鍾先生嘻嘻笑著說:「你真是沒有白給一個郎中當了這麼多年的老婆啊!挺有醫學知識的嘛,知道什麼病可以立馬叫人就死啊。而且你還有點特異功能,知道我今日是扎在荒草野堆。」

師母驚道:「你到底是幹什麼去了?」

鍾先生炫耀地從背後拎出一串小鯽魚,閃閃爍爍,好似粗壯的柳葉。

師母說:「魚不是冬天不愛吃食嗎?你如何釣了這麼多?別是從街上買的吧?」

鍾先生生氣道:「你這不是罵我嗎?每一條魚都是我辛辛苦苦地釣上來的,不信可以找魚嘴上的鉤痕。你好與我這麼多年了,何時見我干過弄虛做假的勾當?」

師母忙接過魚說:「我這是在誇你啊。以前不曾聽你說過愛釣魚,老了老了開始學藝,一下子就鉤了這麼多,叫人不敢信。我這是用了另一種方式表揚你。」

鍾先生這才轉怒為喜說:「我是初學乍練。朋友邀我到郊外一處新開的室內魚塘,裡面真是豪華……」

師母一撇嘴說:「一個魚塘,有什麼豪華!你剛才還說是荒郊野地呢。」

鍾先生說:「既是室內,又有暖風,溫馨如春,你說這叫不叫豪華?偌大一個場地,有體育場那般大吧,完全布置成自然的景色。衰草萋萋,蘆花飄落,你說這是不是豪華?就說那魚吧,多得如同一片馬雲在水中遊動,就是初學者也能有所收穫,你說這叫不叫豪華?」

師母說:「怪不得你耽擱了整整一個下午呢,曉日到處找你不見,急得……」

鍾先生立時把魚丟在地上:「曉日找我,你為什麼不早說?」

師母委屈地說:「我不是……一開始就……問你到哪裡去了嗎?」

鍾先生顧不得啰嗦,劈頭道:「下次,你一開始就說,曉日找我,這就重點突出了。好了,什麼事?」

師母答:「好像是一個女病人惡化了……」

鍾先生長長的壽眉飄蕩起來:「曉日現在哪裡?」

正說到這裡,電話鈴響了。師母撲過去接電話,然後如釋重負他說:「正是曉日。」一隻手遞著話筒,另一隻手拍著胸脯,這下總算沒自己什麼事了。要不然,不知這老頭子要發多大的火呢。

魏曉日在電話里簡短扼要地敘述了卜綉文的病情。

「喔,先兆子癇……我馬上就去玲瓏居看她。」先生語調平和。

當鍾百行先生和魏曉日醫生趕到玲瓏居的時候,恰是卜綉文和薄護士剛從回春醫院歸來。

薄香萍嚇得面色如土。

卜綉文用最後的氣力說:「是我一定要去看早早的,與薄護士一點關係都沒有 ……」說完就暈迷過去,伴以一陣陣強直性的驚厥。

一切以救人為重,別的事暫且擱置。

經過出走這一番折騰,卜綉文的先兆子癇已發展成完全的子癇。這是產婦一種極兇險的病症,母嬰的生命危在旦夕。

搶救奏效,卜綉文被強力的藥物,墜進深深的昏睡中。

「你這是怎麼搞的!私自陪同這樣的重病人外出,這不是玩忽職守嗎?你也是多年的老護土了,豈能這樣不負責任!我馬上就報告院方,停止你的工作。」在隔壁的治療室里,魏曉日雷霆震怒。

薄香萍倔強地緊閉嘴唇。她何嘗不後悔?但她也是為了卜綉文好,怎麼能說是玩忽職守?!起碼,她寸步不離地跟著卜綉文,這就是她的職守嗎!看著魏曉日咬牙切齒的樣子,她知道自己在魏曉日心底不佔一絲位置,戀他的心徹底涼了。

還是鍾先生冷靜:「曉日,先不要追究責任了。現在的問題是確定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魏曉日喘著粗氣說:「子癇的規律:是幾個小時發作一次強直驚厥與抽搐。每一次抽搐都會造成母體極嚴重的缺氧。為了防治這種致命的抽搐,必須用強大的藥物控制血壓,制止驚厥。」

鍾先生不緊不慢地說:「藥物有很強的副作用,對胎兒的損壞可能是災難性的。你考慮到了沒有?」

魏醫生說:「我考慮到了。只是情勢這樣危急,為了挽救卜綉文的生命.只能如此。」

鍾百行說:「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呢,就是用一些溫和的藥物,在不妨害嬰兒的前提下,盡量地治療母親的疾病,取得一個兩全其美的結局呢?」

魏曉日和薄香萍同時打了一個寒戰。

鍾先生的話說得很委婉。但多年的醫護人員了,可以聽出弦外之音:那意思就是——為了保全這個嬰兒,就不必顧惜她的母親了。沒有什麼兩全其美,醫療是講究順序的。這次的順序就是——一切以分娩健康的嬰兒為重。

說白了更簡單: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鍾先生作為一個醫學權威,已經作出了裁定:保孩子。

魏曉日只覺得水銀灌頂,冰涼的沉重感席捲全身。醫生的一句話,就是一個治療方付的確定。如果一切從嬰孩出發,卜綉文就可能永遠不會醒來了。

他驚懼地說:「那……這個孩子……生下來很可能就成了一個……孤兒。」

鍾先生平緩地說:「對血玲瓏方案來說,這個孩子比她的母親更為重要。」

薄香萍也是直冒冷汗,覺得血腥氣撲面而來。

「這……是不是太……」魏曉日囁嚅著。他從來沒有什逆過先生。先生對他如同父親,他實在是不敢說出反駁的活。

「太什麼了?你說嗎。在科學上,是沒有什麼問題不可以爭論的。」鍾先生寬容地說。

魏曉日受了鼓勵,提高聲音說:「這個治療方案是不是大殘忍了?我們本是為了挽救一條生命,才做這個實驗的。

現在,患病的生命能否挽救還在未知之數,先要用一條正常的生命來祭這血壇。到底是孰輕孰重,還望導師三思。「

薄香萍不由自主地點頭。

鍾先生淡然一笑說:「曉日,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醫學的道路,就是用無數病人的鮮血鋪出來的。保存下一個健康的卜綉文的身體,對醫學有什麼用處呢?什麼用處也沒有。她將來終其一生,如草芥一般。但她腹中的這個嬰兒,卻是醫學史上的一個值得紀念的生靈。她是夏早早骨髓移植的最好供體。假如我們實驗成功了,就為千千萬萬患極惡性貧血的人,提供了一條生命之路。你、我當然還有薄護土了,在醫學史留名事小,為人類探出一線曙光事大……曉日,你不要覺得我不顧病人的死活。說句實話吧,要是我鍾百行的血可以救病人,別看我已年過花甲,我會毫不猶豫地伸出胳膊去的。假如我能懷一個孩子,我也會把命貢獻出去做這個試驗。你們可能覺得我很冷酷,記住,醫學是容不得太多的善心的。此刻做出保孩子的決定,我的心情也如刀絞。但是,為了醫學的整體事業,我們必須如此。只能如此。」

魏曉日無言以對。

無法反駁先生,先生所有的話都無懈可擊。

人有的時候,無法忍受過度的真實。

卜綉文蒼白的臉在他腦海中絕望地閃過。作為一個母親,她是那樣的無私無畏。難道就要在昏迷之中,無聲無息地告別所有摯愛她的人了嗎?

魏曉日不敢想下去。愛與友誼,使他再一次勇敢起來。

他抖起精神說:「這樣重大的事情,也得徵得卜綉文親屬的意見。」

他想,依夏踐石與卜綉文的感情,一定會拒絕這個方案,使事件發生轉折。

鍾先生說:「你這個醒提得很好。當醫生的,就要把事情處理得滴水不漏。速請夏踐石先生來。」

薄香萍趕緊跑出去聯繫。她實在不願再聽下去了,神經簡直是在被爆炒,焦炸。

夏踐石來了。

雖是半夜裡趕來,仍是西服革履,一絲不苟。

鍾先生向魏曉日示意,要他介紹情況。

魏曉日用乾巴巴的聲音說明了危機。當著鍾先生的面,他也不好說更多誘導的話,只是請夏踐石最後定奪。「你們夫妻一場,現在她的性命就在你的手裡。」魏曉日用這句話結束了介紹。

夏踐石並不像人們想像中那樣驚慌失措。他先到病房看了一眼妻子,溫存地撫摸著卜綉文蠟樣的臉龐。他細心地把粘在她嘴角的髮絲拿開,輕輕地吻著她蒼白的毫無知覺的額頭,全然不顧周圍的人們在焦慮地等著他的決斷。

魏曉日平日有些看不上夏踐石。他知道自己是狹隘的嫉妒,因為夏踐石是卜綉文的法定丈夫。但此刻,他被夏踐石表現出的對卜綉文的一往深情所感動。

「怎麼樣?最後的決定由你來做。我們服從你的意見。」鍾百行不滿意趣曉日剛才的引導,自己出馬了。他的語調很平淡,像一位老廚師在問客人:您湯里的胡椒,多一些還是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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