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卜綉文天旋地轉,往事像一個失禁的膀胱,無論她怎樣克制,都又腥又燙地點點滴滴灑落出來。她機械地邁動腳步,不知怎樣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面對自己的丈夫。她的思維千孔百瘡,她要包紮一番,才能見人。

她對姜婭說:「取消今天下午的所有安排。我一個人,呆著。誰也不見,包括你。」

姜婭被卜綉文的臉色嚇得不輕,但她還是鼓足了勇氣說:「卜總,今天中午安排的是和匡宗元先生聚餐。上次就曾改過一次期,匡先生非常不滿。他說,他和您是戰略夥伴關係。如果再次出現臨時變更,甭管什麼理由,也是看不起他。那他將考慮和別人合作。」

這個該死的匡宗元!卜綉文恨得牙根酸軟。但是,有什麼辦法呢?情況越是複雜,你就越是要有錢。錢有一種刪繁就簡化險為夷的能力。錢當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管用,但它在很多地方管用。當一切攪在一起,亂成一鍋粥的時候,你有錢,就可以把用錢能解決的那一部分打發掉,剩下的眉目就會梳理得清晰一些。積多少年之經驗,卜綉文知道,你的錢,是你永不背叛的朋友。尤其在一個處處需要金錢的社會裡,你起倒霉,越應該抓住錢。

「好!我和匡宗元,吃飯!」卜綉文咬牙切齒地說。那神情不是要吃飯,是吃人。

魏曉日心情複雜得難以描述。化驗報告一出來,他呆若木雞。嗓子眼一陣陣地發痛發緊,一道辣流湧入心口。好像要得重感冒。但他知道,這不是地道的感冒癥狀,而是一種心火。急火攻心。

在莫名的沮喪失落之後,魏曉日滋生出對卜綉文的蔑視和怨恨。這女人的情感生活這樣複雜,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就貌合神高。難怪那次在他家裡,她投懷送抱,原來早有前科。魏曉日接下來很慶幸自己坐懷不亂的冷靜,沒有趟這灣混水。

藐視的心態一出現,思緒就比較集中了。從醫學的角度考慮,那個女人的私德如何,他魏曉日也不是道德法官,自然不必也沒有閑心評判她。情感封閉之後,事情就相對比較好辦了。現在,他和卜綉文只有一個鏈接點——就是「血玲瓏」計畫,是否繼續實施?

在醫生這一方面,一切準備就緒,單是基因不合,完全可以重打鼓另開張。但對卜綉文來說,就是巨大的危機和再次抉擇。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誰?她願意暴露這個秘密嗎?

她和丈夫將怎樣處置腹中的胎兒?

魏曉日無法判斷。他只是血玲瓏計畫的一個操作者。他沒有決定的權力。他驚奇地發現,自己對這一意外變化接受之後,竟出現了一點興奮。這興奮來自——不管怎麼說,整個計畫向後延遲了,並有可能被顛覆。

他奇怪自己為什麼還在關切這個女人?這使他很生自己的氣,又沒有辦法。當然,不論他怎樣想法,鍾百行才是關鍵。

鍾百行到底道行深厚,對於胚胎的基因檢驗報告,他只看了一遍,就丟到一旁,說:「這不影響大局。曉日,我要和這位母親談一談。」

老將終於出馬。魏晚回應聲說:「好的。我和她約定時間。不知您什麼時間適宜?」鍾百行說:「越早越好吧。」

魏曉日從中聽出了隱隱的殺機。看來,老師的意見是傾向墮胎了。只有這一選擇,才有越早越好的價值。惟有早。才能使血玲瓏計畫得以再次嘗試實施。如果選擇保留胎兒,就不存在早晚的問題了。談話中,他本來以為先生的程序會是——首先告知這一爆炸性的檢驗結果,然後再和卜綉文探討再次妊娠或是保留胎兒的兩種可能性。醫生即使有很強的傾向性,也不可能代替當事人拿主意。當然,緊急搶救除外,但血玲瓏不屬搶救狀態,這是沒有疑義的。沒想到鍾百行舉重若輕,完全繞開了這個關鍵性的化驗結果,只是按部就班地和卜綉文交待血玲瓏計畫的實施細節,包括它的法律障礙。當卜綉文亦步亦趨地接受了血玲瓏的全盤方案之後,鍾百行才輕描淡寫地點到了最關鍵的「人」的概念。這就在心理上將卜綉文逼到了一個死角。在整個的談話過程中,鍾百行沒有一句話提到自己的傾向性,但他所有的機鋒都是傾向,他的意見已經再鮮明不過了。

一個老道的醫生,不但醫術高明,而且在倫理與生命的密林中,披荊斬棘堅守既定方針。

重劍無鋒啊。

匡宗元的近來的習慣,是在豪華的飯店,吃簡單的飯菜。這是他從一位真正的大家子弟那裡學來的,儘管剛做起來的時候,心中很是不平。覺得有點虧,得不償失,生怕給人看不起。但試了幾次之後,他就深得其樂了。你過得起這樣的飯店,說明你的錢包鼓脹的程度。你在餐桌上敢要清粥小萊。說明你的胃對豪宴已然厭倦。這兩點一結合,你的身價不用標榜就出來了。

一個精緻的雅間,桌子較通常的大餐台為小,但對兩個人來說,還是略嫌遼闊。幾碟小菜偏居一隅,顯得重心傾斜。

卜綉文進得門來,不經心地用餘光一瞥,把外衣掛到衣帽架上,坐到了匡宗元的對面。

為了沖刷自己的晦氣,卜綉文特地美容一番。髮型是被稱為「攝政」型的。前發蓬鬆高挺,在英勇地凸出之後,優雅地後撤,恰到好處地暴露出女主人智慧潔白的前額。每一根髮絲,都光滑地呆在精心設計的拱形位置上。這要靠大量的硬磨絲和發勝固定,當然還有在社交禮儀上一絲不苟的決心和對自我形象的捍衛。

醫宗元說:「卜總,你不向我靠攏,我就向你靠攏了。」他說著,移動了原來的碗筷,坐到了卜綉文的旁邊。

卜綉文湧起一陣強烈的反冒。她不知道這是腹中的胎兒作怪,還是面前的這張毛孔責張的面孔,讓她頓生膩歪。

但是,她得控制。如果她要表示出反感。那她就失去了來赴宴的價值。既然來了,就得達到預定的目的,讓匡宗元對合作感到快意。所以,卜綉文笑笑說:「匡總不嫌擠,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話雖這樣說,她還是把椅子拉開了一點距離,表示自己的獨立意志。

穿著大開叉旗袍的小姐走過來,躬身問道:「兩位要點什麼酒水飲料?」

匡宗元說:「先問女士。」

小姐就把姣好的面容,像搖頭風扇一樣,擺向了卜綉文。

為了孕育出最優良的胎兒,卜綉文已經有一段時間,滴酒不沾了。今天,她喝不喝?她很想放縱地暢飲一番,這樣,不求解脫,也會得到片刻的安寧。但是,她不能。她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緒,任何具有破壞性結果的舉措,都不可貿然旅行。即使在混亂中,卜綉文也牢牢地把持著這一界限。

於是她禮節性地笑笑說:「我喝礦泉水。要加熱。」

「您呢?」小姐又把頭搖向匡宗元。

「我要可樂。」

小姐聽了剛要轉身,匡宗元說:「別慌。我的要求有點複雜。可樂要加熱,內煮一顆九炙的話梅,記住,只一顆。還要加上嫩姜三片。千萬不要老薑,太辣。也不可放得太多,三片正好。」

小姐柳眉微聚,點點頭,剛要走動,匡宗元說:「請你複述一遍。」

小姐說:「加熱的礦泉水一杯。加熱的可樂一杯,內煮九炙話梅一顆,嫩姜三片。不要老薑。」

匡宗元側側下巴,表示認可。小姐輕吐一口氣,急著去操辦。

卜綉文打起精神和匡宗元對話。說:「看你喝的這複雜勁,好像一道中藥湯。」

匡宗元說:「我這是洋為中用。經過改良加工的中式可樂,別有一番風味。你可以嘗嘗,也許會愛上。」

卜綉文說:「這是你自己發明的?還是跟人學的?」

匡宗元說:「跟人學的。」

卜綉文說:「誰這麼有創意?」

匡宗元說:「我老婆。」

卜綉文說:「噢,你有一個好老婆。」

匡宗元說:「鄉下黃臉婆。我是糟糖之妻不下堂。」

卜綉文說:「看不出啊,匡總還這樣具有傳統美德。」

匡宗元說:「你好好看看,我的美德還多著呢!」

卜綉文說:「咱們相識這麼長時間,我還沒聽你說過自己的家世呢。」

匡宗元說:「想聽嗎?我講給你聽。」

卜綉文暗罵自己昏了頭,應對無方。這不是自投羅網嗎?以她現在的心境,恨不能找一間地穴隱身,哪有興趣聽誰痛說家史。但財神爺得罪不起,便說:「我想你的身世一定很富有傳奇性,相當於一部電視連續劇。今天時間有限,我們以後找個從容的機會,聽你從頭說起。」

一個婉拒。匡宗元很掃興,但又沒轍,頓了半晌,說:「我是個鄉下人……」

卜綉文說:「我看你從裡到外,刷洗得沒有一點黃土味了。」

匡宗元說:「我以前不好意思告訴人家我是個農民的兒子。覺得那是先天不足的家醜。現在不啦,農民的兒子,更說明我非凡。和我今天做到一樣位置的,有很多人。他們的基礎是什麼?就像一座山,高,誰都能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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