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魏曉日的家在一座僻靜的單元樓。

「樓道里沒有燈,你小心些。」魏曉日一手拎著鼓囊囊的食品袋,一手很自然地扶了卜綉文一把。卜綉文順從地把手交到魏醫生手裡。醫生的手是很有勁,不是體力勞動者的那種強硬的粗糙,而是有力度的操作鍛鍊出的外柔內剛的質感。

手牽著手,因為樓道窄,他們只得稍稍錯開。魏曉日走在前面,兼有嚮導之責。他手心不斷地出汗,好像在執掌一台大手術。

平日里,他無數次忿恨過走廊的電燈。年久失修的公共住宅,燈泡安上就丟,最後只好讓夜晚死心塌地沉浸在黑暗中。今天他太感謝偷燈泡的賊了。

「到了。」魏醫生把手中的塑料袋交給卜綉文,掏出鑰匙開門。

「屋裡亂,請不要介意啊。」他說著,閃在一旁,請卜綉文進門。

卜綉文進得門來,裝作不在意地打量著。

一室一廳的小單元,但在魏曉日的布置下,顯出雅緻舒適,和走廊里的漆黑寒冷形成鮮明對比,到處是輕淺的藕荷色,藕荷色的麻公窗紗,藕荷色的織錦緞沙發,藕荷色的純毛地毯……甚至連黨大的寫字檯,都鋪著藕荷色的檯布,給人以曖意的爽滑感。

「很整潔啊,為什麼把自己說得那樣不堪?是不是先抑後揚,故意讓我吃一驚?」

卜綉文環視四周說。

「能得到你的誇獎,真是很高興。一個單身漢,不過瞎湊合罷了。」魏醫生說著,很熟練地到廚房加工那些半成品的食物。不一會兒,就把餐台擺得滿滿,還拿出一瓶紅酒。

「一個人,還挺奢侈。」卜綉文已脫下藍色的皮草和外套,只穿黑色羊城內衣。屋裡暖氣燒得很熱,「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魏曉日擺出兩隻精緻的酒杯。

「我不喝。不會喝。」卜綉文推辭。

「久在生意場上走動的人,沒有不會喝酒的。」魏曉日不由分說斟出兩杯,醇厚的酒香瀰漫全室。

酒在酒杯中,液面供起,好像橢圓形的紅琥珀。

「我是真的不會。」卜綉文拒絕。

「不要騙我。我有好幾次聞見你身上有酒味。」魏院日端起酒杯。「為了我們今天的聚會——」

卜綉文端坐不動,說:「我只為一個祝福喝酒——就是為了我的女兒。」

魏曉日說:「你太著急了。我馬上就要說到這個願望。」

他一仰脖,獨自把酒喝乾,說:「我知道,你到我這裡來,只有一個目的,是為了你的女兒。你心中只有你的女兒。」『卜綉文聽出魏醫生隱隱的不適意,解釋說:「沒有我的女兒,我們不會相識。」

魏曉日說:「但我們相識以後,除了你的女兒之後,就不能再說點別的了嗎?」

卜綉文苦苦一笑著說:「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女兒身上,她就像一個吸盤,喔,說得更確切些,她就像一個磨盤,她的病是我的軸心,磨出來的都是血。」

魏曉日說:「人生本身就是痛苦,所以我們更要珍惜短暫的快樂。為了我們今天晚上的相聚——」他重又把酒杯斟得滿滿。

這一次,卜綉文沒有拒絕。她一口氣把酒喝乾了。

她真的沒有什麼酒量,平日的生意場上,都是姜婭幫著她應付。一杯醇酒下肚,立刻像火焰似地燃燒起來,紅色鍍到臉上。她的眼睛變得亮晶晶,頰部飛起兩坨紅色。

「這酒很香,是窖藏多年的上等貨。」她用手帕掩著嘴角說。

「咦?一般不會喝酒的人,是品不出酒的好壞的。」魏曉日說。

「我是一般人,但因為不喝,所以敏感。看不出來,你還是一個酒徒。我原來以為,醫生是煙酒不沾的。」

「好的醫生,不會煙酒不沾。多年的行醫中,病人會慣壞一個醫生。他們和他們的家屬會不停地給你送最好的煙和酒。在你憂鬱的時候,你就忍不住會試一試… …」

卜綉文說:「噢,林中原來是賄賂之物。我聽說,有人專門買假煙假酒送人。」

魏曉日也不再勸卜綉文,自斟自飲道:「酒是一個病人家屬送的。大約是真的吧。

別人都可能騙,但是一般不騙醫生。沒有人用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病人家屬常常送你禮物嗎?」卜綉文問。

「這個……你問這個幹什麼呢?」魏曉日歪著頭,欣賞著卜綉文憂鬱而端莊的美麗。

酒精使她濃郁的悲哀稀釋了,增添了凄艷的魅力。

「我只是隨便問問。因為我也是病人的家屬啊。」卜綉文說著,伸出纖纖素手,傾斜起仙鶴頸子一般的酒瓶。

「你不必灌我的酒,以來酒後吐真言。」魏曉日探手去攔,兩個人的手就碰到一處,蜻蜓點水地粘了一下,極快地散開了。

「那就請你直說,酒中吐真言好了。」卜綉文盯著魏曉日。

「說什麼?我都忘了,我們剛才談到哪裡了?」魏曉日說的是實話,他的感覺都集中在相撞的手掌上,竟不記得談話的題目了。

「禮物。常常嗎?都是什麼?」卜綉文很清醒,緊緊扣題。

「喔,幾乎所有的病人家屬……都會這樣做的。什麼都有。如果把它們陳列起來,像個百貨公司。」魏曉日說。

卜綉文點了點頭說:「那就是我的不是……疏忽了。急糊塗了。我竟沒想到這一點,我家那個書獃子也沒有提醒我……」

魏曉日莞爾一笑說:「這個責任不在你,是我的。」

卜綉文吃了一驚道:「怎麼這樣說?我忘了給你送禮,反成責任在你?」

魏曉日說:「你想啊,若是我對你們的女兒態度不好,或是不認真,你們必然就急了。一急就會琢磨,想是不是虧待了醫生?那樣,我的禮物不早就得到了嗎?所以說不怪你們。」

卜綉文難得地微笑了,說:「你說得有道理。你對我們的孩子太好了,我倒忘了關照你。」魏曉日真想再編出這樣有興緻的話題,逗得這女人一笑。可惜還沒答得他想出來,卜綉文的臉色陡的一變說:「魏醫生,您剛才在醫院病房裡同我女兒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魏曉日伸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然後緩緩放下,說:「你聽到了,不要信就是了。

那都是騙小孩子的話。「

卜綉文說:「我也看到了。」

沈曉日問:「看到了什麼?」

卜綉文說:「出血癍。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我懂,它的厲害。」

魏曉日長嘆一口氣。

卜綉文說:「我信你和孩子說的話。我願意信。我非得信。我要是不信你,我還信誰?你得救她。」卜綉文一字一頓地說。

「我將儘力而為。」魏曉日也是一字一頓地回答。

卜綉文說:「我討厭你這樣打著官腔說話!儘力而為——這是一句應付人的話!模稜兩可!你一定要想出辦法救我的女兒!

她越說越緊張,好像女兒的生死存亡就在這一瞬訣定,突然而至的激動像高壓鍋爆炸,她的嘴唇塗滿了酒汁,字字如泣血。

魏曉日知道極度壓抑的人會崩潰。他心痛地走過去,撫摸著她顫抖不停的肩膀,溫柔地說:「我一定儘力而為!」

他很想說出一句充滿陽光和力量的話,哪怕是騙得這個女人一時的歡心也好。但是,他不能。話一出口,依然嚴謹和留有餘地。他很生自己的氣,他知道自己這時假若能斬釘截鐵地說出熱切的話,哪怕彼此都知道是空頭支票,這個女人也會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是他的嚮往啊!但是,他不能!醫生要為自己的每一句承諾負責任。他所受過的職業訓練,讓他在最紊亂的情形下,也無法放浪形骸。

可惜啊,機會稍縱即逝。有什麼辦法呢?教條已經溶化在血中,即使在情感的旋渦里,他也無法違背科學。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體攏得這樣近,彼此散發出的熱量猛烈地烘烤著對方。神秘的屬於男女之間的氣味,因了酒液的蒸騰,像嵐氣包繞著他們。

魏曉日嗅到了一種類似五月的槐花的味道,使他心旌搖動。

卜綉文覺得一種男人特有的水仙花樣的味道撲面而來,一陣昏眩,使她幾乎忘記了這是在什麼地方。她只覺得自己累極了,從女兒病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一時鬆弛過。

她不斷地擴大生意的規模,甚至負債經營,想攢起一大筆錢,給女兒治病。多虧了和匡宗元的鋌而走險,她總算積攢了一部分錢。她不踏實,覺得這筆錢好像是偷來的,不定哪一天就會飛走。她要趁錢還在自己手中的這段時間,用它掙更多錢,為女兒治病。

她四處求醫,但專家鍾百行已經不應診了,沒人知道他的行蹤。聽人說,他現在有一多半時間。是在天上度過的——因為醫術高,總有各地的顯貴病人邀他會診,他就到處飛來飛去,成了空中門診。沒有身份的人,單憑著錢,要想找到好醫生,談何容易!

今天下午在醫院裡,她又聽到女兒同醫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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