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隻影去向千山雪(上)

這年的雪下得早,冬至後不久,西北諸路就是漫山遍野的雪白。

一輛馬車疾行在荒無人跡的雪山小路上,留下的腳印很快為鵝毛雪所覆蓋,不留一分痕迹。趕車的是個面色冷峻滿臉絡腮鬍的男子,鞭子大力抽在馬兒身上,口中的叱聲雄渾有力。

車中忽然傳來女子的聲音,「到哪兒了?」

「馬上就到岷州地界。過了岷州就是夜凌。」

顧殷殷嗯了一聲,心中知道,這岷州只怕不好過。從京城到這裡,一路上遇險多次,若不是她有前世所知的信息為基礎,又損了不少凌延的人,莫說穿過岷州到夜凌,就是離開京城都不可能。

她閉目思忖著有沒有可以繞過岷州的方法,身子斜斜倚在側壁上,髮髻上的白梅花襯得面色愈發雪白,眉眼下有深深的陰影,連日的疲憊和緊張,也只有這一刻的歇息。

她心中並未覺得累,反而滿是興奮。就像是在下一盤棋,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比賽,他用盡全力追捕,她則使盡心機躲避,到底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她喜歡這種和他鬥智對決的感覺,讓她覺得,這個世上只有他們兩個才是最般配最了解對方的。

說來著實要感謝一番凌延,若非他一早放在大昭的許多暗子,她也沒本事在納蘭徵的天羅地網下逃到這裡。連他一早放在沈府的張管事,都肯給了她。不過,相比於她對凌延的幫助,這些也算不得什麼了。

靠在顧殷殷對面車壁的女子緩緩睜開眼,混沌良久的思緒漸漸收攏,看見的正是顧殷殷的臉。

那日她落入密室就被密室中迷煙迷暈過去,失去意識到現在才醒來。彷彿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差點忘記之前發生的一切。

她當然知道,定是顧殷殷又給她下了什麼葯才會如此。

身上是粗布襤褸的破衣裳,好在包得厚,倒也不覺得多冷。只是渾身還是無力,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低頭一看,身上還綁了一圈圈的粗繩。

顧殷殷,竟然是她。

沈天璣又重新閉上眼睛。

馬車顛簸著,眼見著天色已黑,都未曾慢下腳步。夜間,雪倒是停了,趕車的男人沒動,顧殷殷在臉上抹了一層特製的黃膜,取下發間的白梅,又換了身衣裳,很快扮做了一個流浪異鄉的可憐婦人。她下了車,去附近的村落添了些補給,很快又回到馬車上。之所以顧殷殷下車而那趕車人留在車上,是怕遇到追兵時,顧殷殷一個人沒辦法帶走沈天璣。

「采屏,葯餵了嗎?」顧殷殷一邊卸下裝扮,一邊問道。

車內並無旁人,只除了那個趕車的「男子」。「男子」再開口時,再不是之前在外頭的男聲,而是一口稍顯沉冷的女聲。

「她一直未醒過來,奴婢以為實在不用浪費這葯。」

顧殷殷眸光一冷,森硬得吐出一個字,「喂。」

采屏嚇得一噤,不再說話,從懷中掏出一個藍色小瓷瓶,捏住沈天璣的下巴,灌進她嘴裡。

沈天璣好不容易清明的神智又模糊了去……

再次醒來時,她棲身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隻大箱子,黑暗、沉悶又狹小的空間里,滿是腐朽骯髒的氣息,一陣陣衝擊著她的鼻息。箱子似乎是放在拖車上,顛簸得厲害,彷彿下一刻就要滾到地上去。這地方,比上次的馬車可差太多了。

這次也不知是暈了多久,沈天璣動了動身子,渾身都發疼,骨頭跟散了一般,喉嚨跟火燒一般乾渴得厲害,想要說話,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她皺眉掙扎了一會兒就放棄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得了這箱子,她得保存體力。

采屏仍是男子裝扮,只不過這次的扮相更加瘦削幹練一些,不似上回的粗獷。她趕著一隻破拖車,拖車上坐了一個臉色蠟黃的中年婦女,另外還有幾隻家當箱子,倒很像是一對遷徙的夫妻。

這次沒有在黑夜趕路,而是在天黑前停在了一處宅子前面。顧殷殷嫌惡地卸了中年婦人的裝扮,若非情不得已,她一點都不喜歡扮成這副丑模樣,還要跟一個蠢笨的下人扮夫妻。這座宅子是凌延的,暫時是安全的。

「主子真是神通廣大,連大昭軍隊傳信的暗語都知道。」采屏道,「若非如此,今日岷州只怕是難過的。前面就是夜凌和大昭的邊境了,待明日入了夜凌,主子就可安枕無憂了。」

顧殷殷又恢複了美麗容顏,只輕笑了一聲。她當然知道這套暗語,前世,納蘭徵很是信任她,不止告訴她這套暗語,還下旨讓她對它進行改進。

明日入夜凌?不,她不會去夜凌,她就是要在大昭的國土上,一次又一次的讓納蘭徵失策。她有無人能及的聰慧還有對世事的預知,她就是要他後悔當初不要她。

用過膳沐過浴之後,顧殷殷小寐了一會兒,夢裡許多前世光景,讓她很快醒了過來。在天牢里那許多時日,她或許還不願意承認,可現在她不得不說,從某個角度來說,這輩子過得比上輩子還不如。

醒來時,采屏給她送來了雁羽白梅。這是納入夜凌國庫的一種花,長得同梅花一般,卻是生在矮小花盆中的,因葉子酷似羽毛形狀,才叫雁羽白梅。傳言這花能生死人肉白骨,但顧殷殷知道,那不過是謠傳,它只不過是生得奇異一點的草藥罷了,之所以被夜凌皇室奉為寶物,只因這花是夜凌開國國主的愛物。

她坐上聖女之位時,趁機向凌延要了來。這花於她有著別樣的意義,或許誰都不知道,她喜歡在發間插上白梅,就是因為這種花。

前世她封妃那日,納蘭徵派人把夜凌進貢來的雁羽白梅送去她宮裡,並親手摺下了一支花插到她烏鴉鴉的髮髻上,他說這樣珍貴而稀有的花,才配得上她。

男子的笑容倏然而過,她深吸了幾口氣,驅散掉心中那幾分不符合她性格的哀傷。

她瞧了一眼采屏,「做得不錯,比我之前的丫頭還要懂事。」近些日子,她睡夢中時常夢見前世景象,醒來時便總要換采屏將這株花送過來瞧瞧。瞧一會兒,才能平靜。

這個采屏是她去年到夜凌時凌延送給她的,極善偽裝,武功也好。她當初給她取名叫采屏,也不過是她之前的丫頭就叫采屏,她已經叫順口了的緣故。這個采屏倒真沒讓她失望,沈府里擄走太子就是她動的手,可就是腦子簡單了點。

采屏笑道:「謝主子誇獎。主子累了這麼幾日,怎麼只睡這麼一會子?」

顧殷殷未曾回答她,又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道:「有什麼話要說?」

采屏道:「主子既然有這樣的本事可以逃回夜凌,為何不把那個孩子也一併帶來?把大昭的太子獻給攝政王,定是大功一件。」

「擄下大昭的太子,你以為,攝政王會開心?」顧殷殷道。凌延之所以幫她劫沈天璣,也是因為他恨沈府而已,對象若換成太子,他大概沒這麼好說話了。

采屏不解其意,可也不敢再問。

顧殷殷看了看鏡子里自己的容顏,修長的手指拂過發間的簪花,忽然問道:「采屏,你說,是你主子長得好看,還是那個沈天璣長得好看?」

采屏笑著道:「當然是主子長得好看。主子您是我們夜凌的聖女,是這世間最貌美的女子。」

顧殷殷眸中划過諷刺的笑,美麗的容顏無端生出幾分醜惡來。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她應該已經醒了吧?」

采屏回了是,「關在後面的水牢里。沒哭也沒鬧。」

「幾日不吃不喝也能熬到現在,倒有幾分硬骨頭。」她笑了笑,「我想看看,被養得一身嬌貴的女人,能硬到什麼程度。陪我去牢里走一遭吧。」

水牢的大半都是泡在水裡的,泛著惡臭的髒水,上面漂浮了各種蟑螂老鼠蟲子之類的屍體。那水剛漫過女子的下巴,她已經渴得冒煙,偏偏眼前無窮無盡的水卻是這樣臟,是斷斷不能喝的。

這裡比起先前的箱子,可是更糟糕了。眼前一陣陣發黑,飢餓、乾渴、疲憊、無力和暈眩無時無刻不在撕扯著她的神經,似乎比上輩子死前還要難受。她模模糊糊地想著,這輩子好日子也過得夠多了,現在死掉也不虧,總好過一直這樣受罪強。可是眼前晃過納蘭徵的臉,她又猛的驚了一下。

她若是這樣死了,他該有多難過?冥冥中,她彷彿能感到他此刻的焦灼和心痛,將她渙散消沉的神智又一點點拼湊回來。

一身素雅悠然的顧殷殷透過鐵質柵欄看向底下水牢里一動也不動的人,笑道:「這牢房很好。」

「可不是?奴婢看她在這裡撐不了多久了。」

顧殷殷皺眉道:「她可不能這麼快就死了。把她帶上來,喂點水和吃的。我要和她慢慢玩。」

當沈天璣再次被拖到顧殷殷跟前時,顧殷殷盯著她瞧了許久。

小巧精緻的臉滿是病態的蒼白,雙唇乾裂著,卻仍然是嬌艷的粉色。一雙眼只微微睜開著,沉默得彷彿秋日清潭,看不出一分情緒。

攙著她的采屏隨手把她一扔,她身子一歪,險險抓住一旁的樑柱,堪堪穩住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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