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清光明月中秋夜(下)

帝王之家,親情自古寒涼,只是在此宮燈通明的怡陽殿中,大家都表現得其樂融融,和諧無比。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不去較真。

納蘭徵是一慣的不假辭色,容色冷肅,可與其神情截然相反的,是案幾下霸道甚至帶著幾分無賴的手勁兒,時不時捏幾下她的手,她怎麼避也避不開。流水宴席一一擺上,沈天璣只能用一隻手吃,面上還要裝出十足的莊重典雅,委實不容易。他對擺在眼前的珍饈佳釀一份興趣也無,偶爾還好心地給她夾了菜,引得座下諸多人暗暗側目。

都說當今皇后盛寵,果不其然。

輕歌曼舞,觥籌交錯中,殿外忽然響起一陣錚錚琴聲,如空山幽谷中流水淙淙,讓人心頭莫名清爽明快,竟將殿內的司樂房的樂曲都掩蓋了去。

「咦,這是哪裡來的琴聲?」裕郡王好奇道。

「這琴聲婉轉起伏,如鳴佩環,當真不可多得。」又有另一王爺贊道。

台上舞樂之聲不由得停了下來,場中逐漸寂靜,唯有那裊裊琴聲,愈發清晰。

楓木焦尾的音色本就不凡,再加上彈琴者出神入化的技藝,一首悠揚曲譜被演繹得淋漓盡致。殿中人都是頗通音律的,不由目露驚嘆。

沈天璣感到握住她手的大掌微微放鬆了些,她趁他不備,猛的將手抽回。

納蘭徵一個不慎,讓她溜了去。他只得悻悻收回手,望見殿中人都神往的模樣,淡淡道:「想出去看就出去吧,不用拘著。」

話雖然這樣說,但他卻猶自坐著,絲毫沒有動身的意思。他不動,殿中人就是再好奇也不敢動。畢竟在坐的都有一顆七竅玲瓏心,這種場合下撫琴來引人注意的多半是獻藝邀寵的嬪妃。人家主角都不動,他們急什麼。

裕郡王實在耐不住性子,頭朝殿外望了望,可什麼都瞧不清。他朝座上神色紋絲不動的男子無奈笑道:「皇上不出去看看么?」

沈天璣放下手中白玉杯,低聲勸道:「皇上,咱們一起出去看看吧,順便也可賞一賞月色,殿前種了好些花兒,在此清輝明月下定然別有一番景緻。」

男子瞧了她半晌,終是點了頭。

殿外桂香濃郁,桂樹旁的月季花,一派奼紫嫣紅,熱情綻放。花叢之中,一名身著煙霞色絲緞錦衣的女子,正素手弄琴,神情安靜。

女子容顏低垂,瞧不清模樣,眾人便不由得轉到正面去想要將她瞧個清楚,視線繞過幾株高大的桂樹,眼前豁然開朗,眾人卻被意想不到的絕美景緻驚飛了心神。

今夜的月亮的確很好。完美無一絲缺憾的斗大銀盤,伴著漫天星子,瀉下銀華清光,整個世界都沐浴其中,安謐如夢。夢中有錚錚然的悅耳琴聲,還有下凡而來的無塵仙子,著一襲雪色舞裙,在月光下傾情而舞。

如落花飛絮,若翩然白蝶,纖細靈動的身形墨發飛揚,裙裾飄飄如驟然綻開的白蓮花,身姿婀娜,腰肢柔韌,彷彿多情旖旎的春柳,在柔美的月下隨著悠揚美妙的琴曲盡情舞動。

無論什麼技藝,只要融入感情,總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此時月下跳舞的女子就是這樣。秦詩言是在竭盡全力一舞,她知道,這是一次豪賭,以將來的命運來做抵押,一輩子僅此一次,自然要盡善盡美,竭盡所能。

誰沒有一個共度白首的美夢,誰不希冀一個與自己相親相愛的夫君?為了這一場,她準備了許久。眾人只知她善琴,可她背負著入宮的使命,從小就精通六藝,十幾年來勤修不綴,為的只是今朝!

多年的寒暑苦練,這輩子僅此一次的表演機會。

曲譜是眾人未曾聽過的曲子,透著綿長渺遠的意境。舞姿亦是清透曠遠,帶著舞者空寂靈動的心意。女子在月下旋轉飛舞,腳步越來越快,彷彿越來越盛最後盛開到極致的雪白花朵,將天地的月色光華和滿園的花團錦簇都襯托得黯然失色。

琴聲驟然停下,白衣女子亦止了動作,悠然靜立。

「啪啪!」裕郡王是第一個驚醒的人,他笑著鼓掌,連連贊道:「舞好,曲也好,這月色中的珠聯璧合,當真絕妙。真是讓本王大開眼界了。」

沈天璣這才發現,原來跳舞的是秦詩言,撫琴的是林之嫿。

二人盈盈上前,行了禮後又齊齊請罪道:「本該殿內獻藝,可方才臣妾們見殿外月色如此美妙,就忍不住在此撫琴唱歌。打擾了皇上和諸位王爺酒宴,請皇上恕罪。」

「起來吧。」男子聲音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視線落到那楓木焦尾上,「若朕沒記錯,這是皇后的琴吧?」

「是的。」秦詩言起身道,「聽聞楓木焦尾乃世間名琴,臣妾便厚著臉皮從皇后娘娘那裡借了,承蒙皇后娘娘抬愛,得了這名琴相助,又承蒙林貴人姐姐不嫌棄臣妾的拙劣舞技,願意撫琴配合臣妾。」

「彈得不錯,跳得也不錯。」男子又吩咐身後的周寧福道,「傳旨,賞……她們每人四盒白蝶珍珠,十套雲州紅玉釵飾,百匹幻月錦緞。」

此話一出,眾人心中千迴百轉。這賞賜之物可都是價值連城。皇上這是……真看上這二人了?後宮中獨寵皇后的局面要被打破了?

秦詩言掩不住心頭激動,嬌麗的容顏上滿是羞澀而動人的光芒。林之嫿倒是平靜許多。她微微抬眼,看了眼男子的面容,滿以為他多少會露出幾分溫和,沒想到還是冷若冰霜的模樣。特別是那雙眼,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她知道,皇上話語中的間斷是因想不起她們的名字了。皇上以前召幸過她的,她以為他對自己定會有些印象,可他卻把她忘個乾淨。

二人謝過恩後,眾人免不了又贊了幾句,沈天璣身為皇后,趁此時機充分表現了一番寬厚大度,給了賞後添了一句,「咱們後宮姐妹都應該傾盡心力伺候皇上,後宮祥和安寧,皇上在前朝理政時才能無後顧之憂。」眾嬪妃自是笑著應了。

「這琴既然是皇后娘娘的,那想必皇后娘娘的琴藝更勝於林貴人吧?」寧郡王妃忽然笑道,「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有福氣聞得皇后娘娘的琴聲。」

這話說得大家都暗自皺眉。皇后乃後宮之主,母儀天下,哪裡需要這些邀寵獻媚的功夫?皇后只需深明大度,賢良淑德,有足夠的才能和威儀統領六宮也就行了。

寧郡王對王妃給了一個狠厲的眼神,寧郡王妃恍然悟到自己失言了,正戰戰兢兢時,聽得皇帝淡淡道:「朕的皇后不需要做這些。」

寧郡王妃連連點頭應是。沈天璣笑著對她道:「本宮的琴藝過去尚可,自入宮後久不撫琴了,大約比不得林貴人的。若不是此琴乃兄長饋贈,本宮倒願意把它送給林貴人或者秦美人。」

林之嫿和秦詩言連連道:「皇后娘娘愛物,嬪妾怎敢索求?」

幾個女子一陣來回寒暄,最先失去耐心的卻是納蘭徵。他冷眼瞧了下笑得無比寬厚大度的沈天璣,心裡不知怎的一陣陣無名火,恰逢內侍呈來一封急報,他便匆匆離開。

皇帝毫不猶豫地離開,秦美人的心也漸漸冷下。

宴會散去之時,秦詩言的貼身丫鬟蘭翠滿臉笑意,見主子不悅的神色,好奇道:「皇上賞了咱們好些東西呢!娘娘您怎麼還不高興?」

「你知道什麼?」秦詩言怒目道,「皇上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也未曾問過我是誰,賞的東西和林貴人的一模一樣。他這明顯是敷衍!只是做給外人看的!」二人正走在回猗景閣的路上,她望了望月色下婉然靜謐的宮闕樓閣,忽然咬牙切齒道:「我不信這樣就結束了,我不信!」她說著,轉身朝勤政殿的方向行去。

江南密報,尹川平安脫險,江州亂民業已伏誅。月上中天時,納蘭徵終於結束所有事務,起身,腳步匆匆踏出勤政殿。

「皇上,這是要去……」

男子冷眉道:「這還用問么?」

周寧福擦擦額角虛汗,「擺駕點絳宮!」

朱黃色的帝王肩輿行在蜿蜒的宮牆之下,漣漣流霜的月色灑下重重宮闕,照亮了宮牆角落處一個纖細的身影。

那女子一襲白衣,容色嬌麗,正是方才晚宴中月下獨舞的秦美人。

她望見皇上的儀仗,跪地拜道:「臣妾見過皇上。」

納蘭徵看見她,示意停下。

秦詩言心下一喜。感到男子自肩輿走下,一步步靠近她,她心頭一陣急跳。

夔龍雲紋的錦袍衣角落在她眼帘處,她聽到一聲低緩沉淡的,「平身。」

打量了面前女子幾眼,他淡淡道:「你是方才跳舞的女子。」頓了頓,又道,「你叫什麼名字,父兄在朝中任何職?」

「臣妾閨名秦詩言,父親原是職方司郎中秦鶴,剛擢升為兵部尚書,兄長是……」

「嗯。」他打斷她的話,似乎有些不耐煩,「你的父兄在朝中盡心辦差,為朕分憂,你在後宮中也該規矩一些才是。」

秦詩言一愣,驚訝地抬眼看他,撞到一雙寒涼的眸子,彷彿淬了冰。

看到她直視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