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涼薄母子又生隙(下)

在東華宮用過午膳之後,沈天璣眼神迷濛,頗有困意,偷偷瞟了寢殿好幾眼,想去又不敢去。納蘭徵一徑把她抱去榻上,她立刻躲進被子里,將自己捲成一團,連腦袋都包在裡面,悶聲道:「皇上,妍兒馬上就睡著了。」

他扯了幾回,才把被子扯下來,微笑道:「好了別躲了,朕不鬧你就是。」

錦繡朱紅的被子上,她只露出一個發頂,聽得此言,才把腦袋鑽出來,一雙眼明澈晶亮地瞧他,「……皇上不要午歇么?」

男子笑道:「朕若是說要午歇,妍兒要怎麼辦?」

那她情願熬著不睡了,因兩人在一起,她肯定是睡不好的。

即便她未說,他也猜得到她的想法。他對她心疼得很,哪裡捨得讓她難受?這會子只能低頭親親她的額角,便起身欲出去。

沈天璣心下放鬆,剛閉上的眼忽然又睜開,「皇上,您真的不去慈毓宮么?」

方才用膳時,有慈毓宮的宮人來回說,太后有事要面見皇上,希望皇上能去慈毓宮一趟。可納蘭徵卻道,下午有事待理,恐怕沒空過去。

「萬一姑姑有什麼急事呢?」

納蘭徵伸手捏捏她的臉,薄唇勾起,「朕知道她是因什麼事。妍兒不必憂心,朕心中有數。」

沈天璣點點頭,又縮回到被子里。

納蘭徵在外殿看了一會兒書,進去看了一回,發現她已然睡著了,這才吩咐東華宮的人好生伺候著,動身去了勤政殿。

大昭朝的皇帝大婚,雖有幾日假,可國事天下事從來不會因此而停止,該有的還得有。且先時他離京幾日,也拉下不少事情。他本欲挑緊要的摺子看了就罷,不想這一看就看了兩個時辰,待回神時,已快日暮。

視線落在一本關外路快馬加鞭呈上來的奏章上,落款處三個字正是「沈天瑾」。他眸色肅冷,臉色看不出喜怒,沉吟良久,才緩緩開口道:「周寧福。」

「奴才在。」

「傳朕旨意,樞密使章平嵇和兵部尚書薛子安即刻覲見。」

周寧福心頭一震,低頭應是,正欲轉身之際,又聽得男子道,「等等。」

腳下頓住,低醇緩緩的男聲又續道,「還是明日吧。明日午間,讓他們到勤政殿候著。」

「是,皇上。」

周寧福心中又是一震——他伺候的這位皇帝主子從來都是說做就做,從不拖延的作風,以往大半夜的召文武重臣進宮議事也是常有的,今日這情況可算新鮮了。

納蘭徵瞧了眼窗外落暮的霞光,思忖半晌,揮筆寫下幾行字,放入到密詔匣子之中,「速速送往關外路都護府中。」

周寧福恭敬接過,男子已經起身,大步離開了勤政殿。

御攆匆匆回東華宮,一路所經的宮人都伏地行禮。薄暮晚霞映襯著朱紅的宮牆,殿閣屋頂的琉璃瓦閃閃發亮,朱黃的座駕行過,立在宮牆角落處的女子起身來時,只能看到那靜靜飄動的流蘇,以及那個卓然獨立的男子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她仍然久久不能回神。

「娘娘……」身後的丫鬟低低提醒道,「皇上已經走了。」

「知道了。」林之嫿淡淡應了句,「回宮去吧。」

本以為眾妃叩拜皇后的儀式中,她可以再見他一眼。可叩拜儀式卻延後了。她刻意打聽過,皇上每次從勤政殿回到東華宮,必定經過這條路。她今日在這裡等了許久,果真見到了他,可他卻根本沒發現她。

距離上次見他已經數月。她一場病到現在,早就成為整個後宮的笑柄。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想見他一面。她過去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日,為了能看丈夫一眼,須這樣苦等久候。

這日苦等著皇上的卻不止她一個。御攆還未到東華宮,就有太后的轎子守在半路上。

「皇帝不肯去慈毓宮見哀家,只能由哀家來這裡見你了。」太后的聲音冷冷的。

納蘭徵走下御攆,瞧了眼四周圍的不少宮人,「母后這般,倒是朕不孝了。」他神色寡淡,語間喜怒不辨,彷彿沒有任何情緒一般。「既然母后有事與朕說,朕生為人子,哪裡有不聽的道理?」

二人進到殿中,屏退了周邊伺候的人。太后這才道:「皇帝事物繁忙,哀家本也不想過多糾纏。顧殷殷是皇帝那時親封的郡主,皇帝不喜歡她,也沒甚要緊,可是那丫頭也沒做錯什麼,對你一片痴心,是個好姑娘,您為何無故把她軟禁起來?」

納蘭徵眸中閃過幾分驚訝。原以為太后是因知道顧殷殷對他泄露了那件事,所以才要找他。沒想到她到現在,還把顧殷殷當成什麼好人。

「母后禮佛多年,沒想到人也遲鈍了,」他薄唇勾起笑意,帶著幾分諷刺,頓了頓,又道:「母后既然能查到顧殷殷是朕下旨關在了蘭心殿,怎麼就沒查到朕為何要關她?」

這話說的,沒一分尊敬的意思。太后臉色幾分難看,皺眉道:「多半是殷殷想進宮,你又不肯允之顧。她性子執著,恐怕是說了什麼話讓你不悅。難道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他盯著她看了許久,眸中閃過無數複雜的光芒,最後化為沉靜,卻答非所問道:「母后可知,當年你長住棲隱寺時,父皇曾多次掩下眾人耳目,獨住鳳宸宮?」

太后微微一愣,片刻之後道:「陳年舊事,有什麼好提的。」

納蘭徵聲音涼涼的,帶著幾分落寞,「母后說的是。如今父皇都已經駕崩九年了,生前的種種遺憾,永遠彌補不了,多有又有何益?」

昭文帝一生政績頗著,可他自幼陪伴在昭文帝左右,親眼目睹了他掩蓋在盛世明君之後的許多無奈與掙扎。帝王心中若是有情,受折磨的不止是那女子,更是他自己。很多事情他過去或許不懂,可自從自己也踏入這個深淵之後,他回憶過去,終於曉得父皇那些獨自掩埋的心跡。

只是,父皇為人,終究還是軟和了些,為了維持一個全局的和諧和安定,只能自己去犧牲。若換做是他,他定不會如此。

納蘭徵沉默半晌,殿中不知何時已經昏暗下來。外頭守著的宮人也不敢進殿掌燈,只在外頭點了數只宮燈。

心思一下子飛到沈天璣身上,想到她大約早就行了,便已不願多談,只淡淡道:「朕不會放了顧殷殷,但也不會殺了她。母后何不去查查,顧殷殷是因何被朕關押,待查到了再來與朕說話吧。」頓了頓,又道:「只希望,到時候母后不會要求朕立刻把她處死。」

說完這些,他大步離開,朝東華宮的寢殿走去。

卻說沈天璣午歇,一覺睡到了天擦黑。方一起身,外頭就有女子的聲音,「皇后娘娘可醒了?」

沈天璣掀開紗帳,卻見一個眉目頗端肅的宮裝女子立在門口處,約摸四十左右,正是先時曾去沈府中教導過她禮儀的宛盈姑姑,也是東華宮的掌事宮女。

「原來是宛盈姑姑。」沈天璣微笑道,「幾日不見姑姑了,可想得緊呢。」

「皇后娘娘此語真是折煞奴婢了。」

沈天璣搖搖頭,「姑姑風儀非凡,本宮在府里時就極喜歡的。只是苦於禮數當前,才不敢與姑姑深談。」

「能去沈府里伺候娘娘今日,是奴婢的福氣。」

沈天璣朝她伸出手,宛盈便上前來給伺候她起身。

「宛盈姑姑是東華宮的老人,侍奉過兩代君主,也算得上是看著皇上長大的。說起來也算得上是本宮的長輩了。本宮對宮中事物還不熟悉,日後要多倚仗姑姑的照顧了。」

宛盈微微笑道:「娘娘說笑了,奴婢身為宮女,伺候皇后娘娘本是天經地義的。況且,皇上也早有諭旨,讓宛盈好生伺候娘娘。」

二人又說了幾句,沈天璣只覺得這宛盈的確是言談舉止端雅謹淑,不愧是東華宮的掌事宮女。在御前做事的,總比旁人來得更加嚴肅懂規矩一些。忽然想到成親前日所見的另外一位宮女,沈天璣問道:「東華宮中,是不是有個春蘭的?」

宛盈神情紋絲不動,只斂下眉目道:「春蘭本是東華宮中的宮女,前幾日因觸犯龍顏,已經被發落了。」

沈天璣一頓,心中對納蘭徵的動作之快生出幾分驚訝和佩服。他當真如先時所諾,儘力讓她免於鬥爭。

「皇上還未歸,皇后娘娘若有什麼吩咐,儘管吩咐宛盈就是。」

「哦。」她應了一聲,飽飽的一覺讓她現在精神很好,放眼瞧了下硃紅色喜慶布置的大殿,她問道:「皇上,時常住在東華宮么?」

「是的。」

「那……」她拖了很久的尾音,這才輕聲道:「皇上去別的宮裡過夜多麼?」

宛盈搖搖頭,「皇上從未在別的宮裡正經過夜過。」

她淡淡點了頭,林氏曾經說過,皇帝未曾臨幸過宮裡別的嬪妃,可她只消想到蘇雲芷、林之嫿等人的千嬌百媚絕代風華,便不能相信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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