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風雨滿傾情落散(下)

殿外風雨大作,殿內燭火搖晃。

御座上的男子青凜含威,與生俱來的威勢卓然,高不可攀。暗沉而寡淡的目光掃過座下跪地之人,語間卻帶著幾分極其罕見的緩和。

納蘭崇心頭一震。

他不曾料到,這位素來處事鐵血狠戾雷霆之勢的天子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恍然間暗藏了幾分嘆息。

「很久以前朕就與你說過。」納蘭徵從座上起身,椅背上雕刻的金龍圖騰氣勢凜然,傲然睥睨著整座大殿。

「朕欲立她為後。」他醇厚的聲音落在大殿里,清冷而肅然。高大的身形一步步走下白玉階梯,停在他面前。

「朕未曾將她召進宮中,是憐她尚且年幼,不欲讓她忍受父母分離之苦。朕既已有言在先,你卻絲毫不知收斂。」

納蘭崇望著落在眼前的一角朱黃衣袍,邊沿上精緻的夔龍暗紋,透著幾分森冷。

「皇上,沈天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您想要就要的物件!」他低低言道,「她與臣在姑蘇時就已定下終生,您……」

周寧福狠狠咳嗽了一聲,打斷了納蘭崇的話。

納蘭徵淡淡瞧他一眼,他立刻低眉斂目,連呼吸聲都不敢發出。

「私定終生?」四個字,彷彿冰霜刀箭,泛著重重冷意,直直砸在納蘭崇的耳邊。

「朕的女人,你竟敢說私定終生?!好大的膽子!」

納蘭崇即使未曾抬頭,也深刻感覺到落在身上的森冷目光,帶著傾盆的壓迫與威懾。

殿中一片靜謐。周寧福一動不敢動,心頭思忖著,皇上素來狠戾嚴苛,也只得安親王世子才敢如此膽大妄為,若是換了其他臣子,早就死了多少遍了。

安親王與先帝和皇上都一向親厚,皇上對安親王府也十分信任。可是,再如何信任,也禁不住安親王世子這樣的消耗啊。說起來,安親王世子也是自小伴著皇上長大,皇上對世子一向如長兄般的照拂,世子對皇上的性子了解不比他少,怎麼這會子腦袋就是轉不過彎兒來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納蘭崇忽然叩拜道:「皇上,臣有幸自小伴駕,一直恪守君臣之道,也一直引皇上為聖主賢君,甘願效力左右。臣雖身不在諫院,但亦有諫議之責。為帝王者當以天下社稷為重,沈家在朝有沈相、沈都護等諸多重吏,若是再立一後,沈家過於昌盛,終會後患無窮。」

頓了頓,又續道:「臣未曾疑過沈相等的耿耿忠心,只是皇上素來對權衡之術知之甚明,焉會不知其中道理?前朝多次動亂,皆因世族之禍,皇上此舉,無益於給大昭江山樹立隱患,皇上慎思!」

周寧福猶自冷汗涔涔,納蘭徵卻是忽而緩下容色,冷哼一聲,清淡一句,「腦子總算是清楚些了。說了句能聽的話。」

納蘭崇一怔。

納蘭徵低頭掃他一眼,「給朕起來。」

「進京不曾入宮面聖,如今甫一進宮就是來質問朕。你如今愈發出息了。」

納蘭崇不願起身,又恭敬道:「臣的罪責過失臣自會領受,可是臣方才之言,求皇上三思!」

納蘭徵見他不願起身,便也讓他跪著。忽然想起,小時候納蘭崇和另外幾位世子入宮伴讀,旁人在他面前謹小慎微,大氣也不敢出,只有納蘭崇,將他當成大哥哥看待,眼裡有著親厚,亦有仰慕。他生為太子,亦生來稱孤道寡,能得此情分,心中甚是珍惜,故此這些年,他對他頗多照顧,甚至親教其騎馬御箭之術。但因他更善文辭巧辯,才未曾入軍中任職。自入翰林以來,他從未讓自己失望,才能頗著,頂住一干頑固老臣的壓力,為他辦了不少事。

「明宣。」他聲音猶自寡淡,卻透著幾分親近,「你既非要與朕說沈天璣,那朕便如你所願。」

他轉身回到座上,抽出案几上數本奏章,直直扔到納蘭崇跟前。

納蘭崇一一翻開,迅速掠過其中字句,登時心頭一震。

這些奏本,多數是各王府公爵求娶沈天璣的,有兩本是提議欲冊立沈天璣為後,還有一本竟然是提議把沈天璣封為公主,嫁去夜凌國的。

「朕從來不知,區區一個女子的婚事,能激起這樣多暗藏風浪來。滿朝臣黨竟沒幾個不參與其中的。」

納蘭崇沉默不語。心中亦是憤怒,憤怒於他心中的女子竟被這樣多的人當成結黨造勢的工具。

他有多憤怒,納蘭徵看到這些奏章時的憤怒遠不會少於他。

「朕自登基以來,晝夜躬蹈國政,恐負先帝之命、百姓之責。朕倒是不信,朕的江山能因區區女子就動了根基!」

朝中黨臣因知曉先帝遺留之命,便料想皇上必不會立沈天璣為後,故此才毫無禁忌爭相競奪這塊「肥肉」。誰曾料到,當今聖上卻是藉此立威,讓滿朝文武都知道,如今的昭武帝,非當年仰仗先帝之命而存活的少年天子。

納蘭崇心頭驚顫,回想起數日前皇上砸印璽之怒,登時心頭明澈,皇上自北征歸來,頗多修養生息之策,便有些不識情勢的以為皇上威勢漸弱,才敢這樣明目張胆。可他深知,皇上從未將西征之事拋於腦後,在此當口如何會鬆懈威懾?

納蘭徵肅容緩下,又淡淡道:「暫且不論這些前朝之事。朕只告訴你,朕與她的相遇早在你之前。你可信?」

「朕還告訴你,你們在姑蘇以及回京後的所有,朕都一清二楚。」他頓了頓,聲音幾分冷然,「朕不曾提及是因朕不想與你失了兄弟情意。」

是兄弟,而非君臣。若納蘭崇是另外一個人,納蘭徵如何都不會放過,儘管他們並未真的私定終生,他也不能容忍。

「她的確不是物件,可更不是政治工具。若問她真正心愿如何……」他頓了頓,聲音驟然緩和柔軟下來,是納蘭崇從未見過的柔和,「你一向聰明,又與她相識日久,竟然從未看出過么?」

她真正的心愿……

納蘭崇忽然怔怔。

他一直以為自己與她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設的良配。如今一回想,竟似真的從未與她有過深談,從不知她內心所願。她說她不願意入宮,與諸多女子爭寵。可她從未提及內心深處到底在乎的是什麼,到底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朕對她的用心……不會比你少。」他忽然嘆息道,「朕會給她她想要的一切。」

納蘭崇怔怔不語,臉色蒼白如紙。

心頭的熱度一點點散去,只剩下去年夏日清水碧湖之上的明眸淺靨,讓他永生難忘。

這時,殿外又有小黃門呈來一封急報。周寧福取了,恭敬遞給了納蘭徵。納蘭徵匆匆一略,眉目驟然凝成寒冰,高大修長的身影豁然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你剛回京,又在冷風裡吹了一夜。早些回府吧。」路過仍舊不動不動的納蘭崇時,納蘭徵淡淡留下一句。說著便匆匆出門。周寧福眼瞧外頭傾盆大雨,急忙喊了一眾侍駕的緊緊跟上。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殿外一片瓢潑大雨。

明明是早晨,天空卻一片晦暗如黑夜。烏黑的雲層襲卷過整個蒼穹,滿傾風雨響聲震天。京中樓台屋宇,俱籠罩在騰雲涌煙,黑雲翻墨之中,偶有刺目閃電刺破厚重的天空,伴著滾滾驚雷響徹耳膜。

忠勇侯府中,枝頭粉白絢爛的杏花都被卷到地上,零落一地殘香,又瞬間被風雨之勢狠狠吹散。

東兒撐了傘疾步踩在泥水小道上,衣裙被雨水淋濕了大半。她也顧不得許多,只匆匆忙將手裡的薑湯送去姑娘屋裡。

這些日子她可過得膽戰心驚,姑娘踏青落水後的第二日就消失不見,可急壞了老爺和夫人,今日好不容易回來了,卻渾身都淋透了,臉色也很不好。

一路走到柳清萏所居住的小院,她踩過泥水往裡跑,冷不防看見院中立了個人影。

暴雨之中,女子立得搖搖晃晃,一身白色衣裙早被淋透,發上、臉上、身上都是雨水,鬢邊的發粘在烏青的臉上,已看不清面容。

東兒走近一看,這才發現女子旁邊還跪了一個人,她一眼就瞧出是碧蔓。那碧蔓此時穿的這身衣裳,還是上次和她一塊兒繡的。她們的主子親近,她們做丫頭的自然也親近些。

「姑娘!奴婢求求您了,咱們回去吧!」碧蔓的哭喊聲音被風雨聲所覆蓋,她只能隱約聽個大概。

怔怔站立的女子卻彷彿木了一般,雕塑一樣在雨中一動不動,眼睛直直瞧著前方緊閉的門。

碧蔓瞧見東兒,立刻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急急上前道:「快去把你家姑娘喚出來!再不出來我家姑娘就要死了!」

東兒見那人果真是沈天璣,立刻點了頭,順便還把手裡的雨傘給了碧蔓,自己小跑幾步進了門。

可是她進入之後,卻再也沒有人出來。

碧蔓將傘罩到沈天璣頭上,可雨勢太大,這把小傘根本沒多大作用。兩人如同水中撈出來的一般,視線一片模糊。

碧蔓早就冷得瑟瑟發抖。柳清萏是騎馬回府的,沈天璣亦是騎馬一路追來,她騎術不好,堪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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