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魂篇 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第一四七章 倡曰

永初三年七月,江南。

是個小雨的天氣,街道上行人甚少。一名淺碧羅衫的少女,也不打傘,手提著裙子,在蒙蒙煙雨之中一路小跑向前。那少女挽著百合髻,秀髮間斜插一枝碧玉花簪,嘟著小嘴,氣鼓鼓的模樣,愈發顯得形容絕美,明艷不可方物。少女身後,輕飄飄地跟著一名白衣男子。男子面上帶笑,手裡拿著一把素色紙傘,也不撐開,任雨水打濕衣衫。

不多時少女進了巷子,男子見這巷子幽靜,尚有花枝從牆角垂下,情致頗佳,身形忽然一快,轉瞬到了少女背後,輕輕一掌拍在她後背穴道,手中紙傘幾乎是同時砰地一聲在她頭頂張開。少女身形一滯,便給男子一把拽進了懷中。

「就當你是在撒嬌,我心裡喜歡得很!」男子笑吟吟地說道。

少女掙了兩下,掙不開去,只氣惱地望著他。男子憐愛地瞧著,忽地俯在她耳邊悄悄地言道:「莫再這樣勾引我,這些日子,你平白害得我好難受!再不相信,我可要認真證明給你看了。」

原來國醫館諸人在北方龍脈之變後,重又各自分散,回歸於自己的世界。慕容敬之帶著陸渺渺到江南辦了一些事情,而顧少君回了西北大漠妖瞳族的故里。現在敬之的事已經辦完,打算與渺渺一起到西北去找兄長。可是這一路上,小丫頭的性子,倒似乎越來越古怪起來。

劉裕死後,並無人再來管國醫館的閑事。國醫館眾人皆是些厲害的角色,很難不在自己的地域引起動靜,所以彼此的傳言,在江湖上也常能聽到。渺渺時常想念他們,就像今天,在酒樓里聽了一段湘夫人的軼事,又生出了感嘆。

「敬之,說起來,國醫館的各位,和我都投脾氣呢,這世間的事還真是巧。」

「傻丫頭,什麼巧,這還不都是我的功勞?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順眼的人,我又怎會將他收進國醫館?所以,跟你最投脾氣的,還是我才對!」

姑娘忽然斜眼瞅著他:「那劉瑾也是你挑進來的,美人啊!你看著順眼極了吧!」

慕容敬之心中一沉,暗叫不妙,又要有一番狂風暴雨!他忙不迭地捉住姑娘的手,極為誠懇地言道:「那是我的失誤,絕非因為順眼。我錯了!要麼,你再來咬我一口?」

姑娘甩開他的手,轉身就跑進了雨霧裡。

慕容敬之只好跟在後面追趕。在大街上奔跑,追趕一個姑娘,這對於從前的他來說,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但是現在,他不但感覺很自然,不窘迫也不厭煩,竟還覺得十分有趣。

那姑娘開始在意這些,開始善妒,開始顯露出獨佔的慾望,說明她越來越在乎自己了。女人一旦在乎,就會變得吹毛求疵,喜怒無常,雖然令人煩惱,但也令人安心。

沒關係,反正自己辦法多得很,動動腦筋,總能想出取悅她的法子。逗她開心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他樂此不疲。

而且,女人這種柔軟的動物,非要常常作出一副強悍的姿態,骨子裡卻總嚮往著被更強悍的力量征服。也許,現在就是要對她用些強的時候!

慕容敬之將姑娘往懷裡一摟,便要開始攻城掠地,誰想懷中人兒冷笑一聲,他的身體轉眼便不聽自己使喚。

眼前展開一片紅粉之色,沒有雨,沒有傘,也沒有人。只在遠處,有一名窈窕少女,隱約一身大紅色嫁衣,覆著紅蓋頭,姿態嬌羞地立著。敬之閉上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心中油然生髮的憤懣之情生生壓制了下去。

自從在陰山之巔,風天涯向陸渺渺的體內強行灌輸了妖瞳族之秘技「鏡花水月」,渺渺的幻術能力就日新月異地增強,現在已經能很輕鬆地構建幻境。就連敬之,一不留神都容易被她控制或者困在幻境里。雖然現在的他,破除她的幻術還很輕鬆,但假以時日,就不好說了。想要永遠地處在征服者的地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偷點懶都不行呢。

不過妖瞳族的幻術「鏡花水月」,與曲無殤所制的劇毒「鏡花水月」卻是截然不同的。二者雖然都致幻,曲無殤的毒,根基在於人類的「慾望」,而妖瞳的幻術,生髮的根本卻在於人心中的「希望」。

不知怎的,繼承了鏡花水月之力的陸渺渺,身上的氣息變得越來越神秘,越來越美妙,更令人慾罷不能。

而且,偏生她結的幻境,都讓人真心不願意走出去,恨不得多停留一會,多沉溺一陣子,真真是殺人於無形。

慕容敬之凝神靜氣,保得靈台清明,瞬間化身為天族形態。他的先天真氣本就可以驅毒破幻,鼓盪之下,當即便將眼前幻象滌除一空。

可是傘下已經沒有了姑娘的身影,卻有一支袖裡箭挾著破空之聲,正呼嘯著向他激射而來。敬之輕一抬手,已將暗器挾在兩指之間。袖裡箭上別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小字:

「敬哥哥,陸姊姊的性命在我手中。今夜子時,到我府內來找我。是否下得了手,你了解我的。」

慕容敬之輕輕一笑。義隆,本來走之前,就打算去找你一趟的,這倒正好。是否下得了手,我確是了解你的,只可惜你也太不了解你陸姊姊了。

卻說被擄走的陸渺渺,定睛一看,發現將自己捉住的竟是車兒的人,便打消了動手的念頭,只問道:「車兒,你可好?」

劉車兒嘻嘻笑道:「我身邊的所有事情,幾乎全天下都知道,你會不知?近來哪裡有什麼喜事的?不好,也說不上壞。總的說,還是好事將近。」

渺渺笑道:「捉我來何事?」

車兒道:「也沒什麼,就是想你了,想問問你,敬哥哥待你好不好。如果待你不好,你就留在我身邊吧。瞧,我現在比你都高了。敬哥哥很有趣,可是我,也不會比他差的啊!」

陸渺渺望著他,笑而不語。

劉義隆自父皇駕崩,兄長即位之後,便一直留在建康。他將渺渺帶回王府,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把府里大廚做的點心撿了最精緻的,一樣樣地拿給她品嘗,件件品味極高。渺渺也不客氣,來者不拒,與車兒相談甚歡,靜靜地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

一切再明白不過了,他真正想見的,應該是敬之吧。雖說是敵人,卻也是他這麼多年以來最看重的人。無論彼此之間存在什麼,都仍然是命運的羈絆。

子時不偏不倚,伴著打更的聲音,一身白衣的慕容敬之推開門進來,如入無人之地。門口的守衛早被悄無聲息地放倒,當然,這也是劉義隆意料之中的事情。

在敬之推開門的剎那,劉義隆已然出手如電,一手按住陸渺渺腰眼穴位,另一手將一柄單刃短刀架上了她的脖頸。

陸渺渺一動也沒有動,更沒有反抗。慕容敬之並無任何慌亂的神色,只一笑,先對渺渺言道:「半日不見,如隔三秋!」

渺渺撇了撇嘴,移開眼神,不去看他。敬之又是一笑,這回是對劉義隆說道:「殿下找我何事?」

劉義隆言簡意賅地說道:「敬哥哥,你的事情,我都弄清楚了,所以,你手裡的東西,不如給了我吧。否則,陸姊姊可就不能活著出去了。孰輕孰重,你自己看。」

這些年來,劉義隆雖倚重、親近慕容敬之,卻一天也未斷了對此人的調查。但是直到近期,敬之不太刻意掩飾自己的身份了,他才漸漸地摸清了事情的脈絡。他曾順藤摸瓜,派人潛到大夏,侵入過雲中君的住宅,卻在那裡遭遇國醫館的一干強手,慘遭全殲。但派去的人不過是誘餌而已,劉義隆本人,就匿在近處觀察。在那一群人中,他甚至看到了曾經身為宮廷內衛統領的季無月。

一切,都頗令人驚訝。但劉義隆天生就是個精明的,又跟了敬之好多年,耳濡目染,思索起問題嚴密周到,滴水不漏。早在慕容敬之當著劉裕的面自報家門之前,他就已經掌握了敬哥哥與國醫館的關聯,掌握了羊皮卷的去向,以及敬哥哥的軟肋,真的是陸姊姊。

慕容敬之從懷裡取出一疊白絹布,微笑道:「都給你。羊皮卷上的,是一張藏寶圖,據說是極大的一筆寶藏。除了這個,還給你別的。」

劉義隆一怔,在他心目中,事情應當遠不止如此簡單。本來,這應當是鬥智斗勇,極為刺激的一次戰鬥,本來,他還想通過與敬之的一戰,衡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可是現在,竟好像猛然擊出的拳頭,打上了一堆軟綿綿的棉絮,一身力氣沒處發泄,憋得心中一滯。

「為什麼?」劉義隆的語氣里竟帶上了一點憤怒,「你難道不要來與我爭天下么!」

慕容敬之笑吟吟地說道:「天下遲早是你的,你心裡也清楚。我只給你一句勸,你有生之年,北伐無益。天下若歸於你手,是天下蒼生之福。」

劉義隆望著眼前這人。這人在他的身邊許多年了,看著他長大,教會了他許多技能,廣博,實用,刁鑽。他喜愛這人,由衷地欽佩這人,忌憚著這人,卻又不自覺地變得越來越像這人。果然這人,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個,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人的影子,甚至大過了父母手足,成為一個永恆的存在。

白衣的師傅正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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