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天下篇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第一四零章 氣吞萬里虎

永初二年十月,深秋之末,寒冬尚未來臨,北國大地卻已然一片肅殺,土地涸裂,稼穡無收,四處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北魏重鎮沃野郊外,一名男子手牽赤色駿馬,立於高崗之上,遠遠地眺望綿延起伏的群山。男子身高八尺,極為魁梧,年紀已近花甲,目中卻精光四射,長袍大袖被塞外西風吹得獵獵作響。

此人身後,另跟著一名黑衣男子,戴幅巾,將長發包住了,但那一張臉,卻是人間不該有的容色,妖美得令人目眩。黑衣人牽白馬,背長劍,領間露出一抹中衣的艷紅,大紅的劍穗子在風裡招搖。

黑衣男子並不言語,將手中抱的披風遞上去,卻被那高大的老者擺手止住了。老者年紀雖大了,周身卻仍給一層霸道至極的紫色光華縈繞,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腳下的土地似乎也在他的威懾之下,寂靜地低頭臣服。

「無殤啊,人生在世,總免不了要做些不喜歡的事情的。」老者淡淡地言道。

無殤未接著這個話題生出什麼感嘆,卻只言道:「陛下,風涼了。」

老者輕輕地咳了兩聲,倒生出一抹笑意,嘆道:「竟忽然有了這種心境,或許真的是,老了。」

這佇立於荒野的威嚴老者,正是劉宋開國皇帝劉裕,在身邊隨侍的黑衣人,便是花鬼族末裔曲無殤了。

劉裕花了一年的時間準備,找到了一個隱居的名喚「尋龍」的種族,使了種種手段,逼得他們配合了一個計畫。這個計畫從永初二年中葉開始實施,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三個月來的天地異變,正是拜這個計畫所賜。

這個計畫,便是「斬龍」。

尋龍一族,實際是一群隱秘的風水師,最擅於辨識天地之氣,占星認穴,卜問吉凶。而他們族內最高妙的技藝,正是尋找龍脈,可以幫助天子,鞏固江山一統。

反過來,自然也可以破壞龍脈,搖撼天下。

因為尋龍一族的能力關係重大,世代遭帝皇世家爭奪與迫害,所以他們於漢代便已歸隱。但劉裕並非常人,花了一些時間和精力,終是想辦法將他們找了出來。

北魏,是一個不好對付的敵人。可是,如果將他們的衰落變為「天意」的話,或許就可以兵不血刃地完成南北的大一統。

若是完成了統一霸業,便可免了南北戰禍,便可換來長久的安泰。為此,在現今這一刻,付出些血的代價,又有什麼關係呢?

本以為這是個高妙的決斷,也曾順利地推進著。可是不久之前,尋龍的首領告訴他,尋龍的斬龍絕技皆已用出,卻發覺,北魏境內的龍脈,無論如何都殺不死。

一向身先士卒的皇帝,遇到這種史上沒有過的怪異情形,焉得不自親來看上一看?

北魏並沒有請過尋龍一族的人,卻不知曾在何處找到過一個世外高人。此人精確地尋到了龍脈所在,並指點北魏皇帝循著龍脈,修了一條兩千多里的長城。這條長城,東起赤城,西至五原,長城「龍身」之上,依高人之見著力發展了六個重鎮,自西向東依次為沃野、懷朔、武川、懷荒、撫冥、柔玄,是為龍穴要害所在。

北魏的長城及六大軍事重鎮,表面看成功地防禦了北方游牧民族柔然的侵略,實際,其更大的作用,是保護並強化了龍脈的力量,保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現在劉裕足下所踏之地沃野,正是北魏龍脈的龍頭所在。

只是,怎麼會斬不掉?

顯然是,在暗處有那麼一股力量,悄然地破壞著他的計畫。

尋龍一族除了善觀天地,還善於與鬼界惡魔交易,訂立契約,借三界鬼靈之力,實現目的。所以,斬龍使用的招數,很大程度上來源於三界之力。借用三界鬼邪陰寒之力,褻瀆龍之軀,污濁龍之血,截斷龍之精氣,令龍脈於地下緩慢衰弱,直至枯竭死亡。在這期間,由於龍脈的異變和痛苦,會引發地動、水禍等各種天災,生靈塗炭。而死去的生靈之魄,又是三界最歡迎的,無形中又增加了三界的黑暗之力。

可是近來,三界之力屢屢遭到遏制,又有一股隱秘之力,不停地向龍脈注入能量,凈化水源,有時甚至能隱約察覺到四界妖力的參與。莫非是北魏發覺了這個斬龍的計畫,另請了高人前來相助?

必須找到這些暗影中的人,將他們盡數消滅。

風緊了一陣,老者又深深地咳了兩聲,使帕子捂住了嘴。展了看時,果然,那帕子上觸目驚心地留了幾點艷紅。近兩年,異樣的感覺一日重似一日地在身體里蔓延,各方神醫卻都瞧不出病來。這異樣,自斬龍的計畫開始實施之後,便愈發明晰和嚴重。

劉裕嘲諷地一笑。一切所得,都必定要付出代價,有的是別人的代價,有的是自己的代價。但哪怕是借了別人的血,最終難免都要反噬到自己身上。古來成霸業者無人長命,便是自然法則,嗜血者定遭血噬。不論功與過,只有悔不悔。

他,自然是不悔的。

自天下三分,魏蜀吳三足鼎立,二晉前後綿延,五胡十六國興衰更迭,迄今已然二百多年。二百多年,多少代,從來未曾真正興盛過,從來未曾有過真正的百姓安居樂業。一切的罪魁,便在於分裂,在於戰和亂。如果是為了彌合這些,那怕再有一兩代的人,徹底地流血與苦痛,又有什麼關係呢。

唯有戰,可以止戰,唯有暴力,可以一統,唯有疼痛的代價,可以換取更長久的平和。

劉裕戎馬一生,是這一世代最善戰的人,也是最嗜戰的人。是真的嗜戰么,他自己心裡也並不太清楚。他只知道他的家因戰亂而貧苦,興寧元年三月壬寅日他出生之後,母親病故,父親無力為他請乳母,一度打算將他拋棄。幼時,他輾轉寄人籬下,賣鞋為生,人稱「劉寄奴」。他的戎馬生涯極早就開始。識字之後,遇到的第一篇文字便是漢代的一首民歌,字字如血,彷彿前人生了六道輪迴之眼,在百年之前,便已洞察他的苦痛,替他記下了人生里全部泥濘的足跡。

那首歌叫作《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薄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清晨微笑著出征,暮色之中卻再也盼不回來。這樣的情形在人生中實在太多了,以至於沒有必要再去計算。嗜戰么?是的。因為這世上的疼痛已然足夠多,哪怕再加劇一些也沒有關係,如果可以用一隻更暴力的手,將它們全部粉碎。粉碎以後,便有機會重新生髮。

只是時光不等人,算來今年已經是六十歲了,那種有心無力的感覺,令人恐慌地越來越強烈。他的一生,幾乎不曾有過恐懼,可是近來,卻常常感到心慌。他不懼怕立於面前的任何一個強敵,但冥冥之中卻有一個主宰,不可戰勝,那便是自己命定的壽限。

此生殺孽如此之多,壽限,也該縮得越來越短了吧。

立於高崗,放眼眺望那綿延無際的長城,望著作為龍脈之首的沃野鎮,劉裕的身軀仍然挺拔如猛虎。那地下的潛流,你阻擋不了我前行的步子。無論你是誰,來吧,放馬過來。

讓我們決戰於北疆!

就在此刻,龍脈之尾柔玄鎮外的大河之中,盛放了一朵不該在這個時節開放的巨大白色蓮花。蓮花的芯子里盤膝靜坐著一名白衫少年,他只有十幾歲的年紀,身子輕飄得彷彿沒有絲毫重量。

白衣少年的氣息柔和而濕潤,帶著清澈的力量,輕薄,但卻異常強大。他的氣息溶化在大河之中,凈化著河水裡黑暗的毒與污濁。

這種清潔之力,自龍尾開始逆流傳遞,一路向西,新鮮著巨龍的血液。

少年已在這裡安靜地坐了不知多久,但他並不顯得十分疲憊。他身邊的水面,盛放著成片的小型白蓮,蓮花叢中凌波立著另外一人,鴉青長衫,銀髮銀瞳,單手結印,氣息與白衫少年交融。

這青衣男子的周圍,鋪開的卻是另一番奇異的景象,許多人間不曾見過的長著翅膀的生靈在蓮花之間亂舞,為那靜坐的少年,源源不斷地輸送著能量。

白衣少年忽然張開雙目,微微一笑,言道:「大司命,我感覺到了。」

大河之波,隱約送來了一股熟悉的氣息,那是生命的力量,令人意識里不自覺地展開一片炫金。

君在江之頭,我在江之尾。現在,感覺到了你的氣息。

這是東皇太一和河伯的使命,一個在龍尾,自下而上凈化龍之血,一個在龍頭,自上而下,注入生命的元氣。這條龍脈有兩千多里長,從這裡竟感覺到了東皇太一的天界生命之力,那人還真是拚命呢。

國醫館諸人分成了幾路,各司其職,正在專註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劉裕,若要亂天下,也不能是這樣的亂法。誰成為棋子都可以,但天下黎民蒼生,不可以用來血祭。

只要我們在,龍脈便不會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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