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君篇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 第一三二章 忍看千帆過

陸渺渺沒有驚訝,陸渺渺這一回是震驚了。

她很慢很慢地坐了下來,抱住膝,把頭埋進臂彎里。

其實,她是一下子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為什麼,只要不在外面奔波的日子,每日黃昏之前最疲倦的時候,案頭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一碗湯。湯的花樣層出不窮,但都是用了補益的藥材,下了功夫慢慢熬出來的,香氣撲鼻,異常溫暖。渺渺一直以為這是無月送來的,可是問起的時候無月又不承認。原來,並不是因為無月的臉皮薄。

為什麼,遇到疑難的病例,一夜不睡細想對策的時候,撐不住合了一會兒眼,案子上的醫書竟會被風吹到某一頁,只瞥一眼便忽然受了啟發,恍然大悟,如有神助。

為什麼,睡覺那麼不老實的自己,清晨起床時總會發現被子掖得好好的。

為什麼,在枕邊睡眠的小渺兒半夜有時會輕輕地叫喚,伸出舌頭舔舐什麼。

為什麼,每隔些日子就會做一個怎麼也醒不過來的夢,夢見他,夢見他倚在自己的身邊,將自己擁抱在懷裡,那樣溫暖地輕輕相擁,然後,他用柔軟的聲音,對自己說很多很多聽不清楚的話。每回夢到他,第二天精力就會格外充沛,就好像他真的曾經在那裡,用他的氣撫慰過自己。

原來,是他真的在那裡。

渺渺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雙腿,雙手十指捏得死死的,恨不得掐進皮膚里去。無論怎樣忍耐,那深埋起來的美目之中打轉的淚珠,終是一顆顆地滑落下來,打濕了淺綠色的羅裙。

他真的一直在那裡。他一向擅於猜測人心,卻那麼硬的心腸,從來不曾露過一回面。

可是,冷靜下來去想,如果他真的露了面,難道自己會這樣接受他么?難道自己決定接受他了么?

自己的猶疑、固執和倔強,他也一定看在眼中了吧。

慕容敬之的身形,確實正隱匿在對面的山頭上。看著山谷里的少女身子慢慢矮下去,把頭埋起來,已經變得無比瘦削的肩膀輕輕地顫抖,似乎在極力地忍耐著什麼,敬之的心就如同刀剜一般的疼痛。他五指緊扣,將山岩上的一塊石頭捏得粉碎。石頭的稜角劃開了他手心的皮肉,鮮血直流,傷口卻又轉瞬癒合,只留下血跡滲進泥土。

半年了,你可知道我又是怎樣地忍耐?

其實這半年,慕容敬之做了許多事情。他散掉了在國內建成的部分暗點,減小暴露的危險,查探了異常天災的成因,並且,尋找了一些東西。本來有些事親自去做更好,但他總是離不開,所以將能交給幽冥十八騎去做的,全部交給了駱點蒼。

他舍不下那個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的美麗少女。能夠把握住的時間,他全部用來默默地守著她。

經歷了這一次,她彷彿一下子成熟了很多,變得越來越沉默,卻更堅強,更能忍耐。渺渺的變化讓他覺得心疼,因為他不希望自己的女人變得越來越堅強,那隻能說明自己的無能和靠不住。

可是這不是件容易的事。由於自己的所作所為,那個姑娘的信念、信任和信心全盤崩塌過一次,想要重新建立對未來的期待又談何容易。偏偏那小女人曾經動過真情,現在仍不能忘情,所以不停地在暗處折磨著她自己。

人生中的頭一回動情,他與她都是。個中百轉千回的滋味,只有自己能夠體會。有時候,真的耐不住,真的想衝過去,將她緊緊地抱住,求她,求她收留自己,哪怕她會惱,會待自己冷漠。可是,這並不像他與少君之間,存在著十年的光陰,十年的光陰積蓄的默契和信任,讓他可以用幾個時辰的一席話侵入少君的心扉。可是現在的他,怕將她抱住之後,她的心上仍會留下癒合不了的傷痕。

她還沒有來得及了解過自己。

她需要一些時間,看清楚她想要的,做出她自己的決定。而他也需要一些時間,化成春天的雨,用緩慢地滲透的方式,重新進入她的生命,修補好自己曾經帶給她的破損,讓她重新相信將來會是好的。

也許這仍然是一個小小的心計,因為他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不是一個善變的人。他知道自己已經在她的心裡種下了一粒種子,要這粒種子萌發、生長,並令她察覺,唯有時間可以慢慢地醞釀。就好比她在自己心裡種下的種子,隨著時間的流逝,早已蔓延長滿了整副身軀。

慕容敬之每一天安靜地望著她,看著她微蹙的眉頭,小小的動作,無聲的輕嘆,知道她的心裡,仍在念著自己。這讓他的心感到安慰,以及更大的歉疚。他會抓住每一個機會,在深夜潛入她的房中,散下極其微量的迷藥,然後在她的身邊倚了,悄悄地將她擁入懷中片刻。

這樣的時候總讓他感到難捨。他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頰,她的秀髮,用手臂去摟抱她的腰肢,卻只能發現她越來越消瘦。原本是那樣一具曲線嬌嬈,充滿活力的身體,現在卻瘦得嚇人,似乎生命力正在慢慢地流逝。每每撫摸著她,那心痛的感覺就會格外強烈。他會忍不住在沉浸於夢中的她的耳邊不停地懇求:「接受我吧,讓我回來,讓我有資格好好地疼你。」可是夢裡的姑娘不再握住他的手,有時眼角反會滴下一行淚。

連這樣的時光也總是十分短暫,他總在用先天真氣將她的身體修補一遍之後,迅速地離去。無論她變成了什麼樣子,她仍然是她。這世上只有她,會在他的身體里無條件地猛烈地喚起野獸一般的慾念,而她,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慕容敬之將自己形跡隱藏得近乎完美,但他從一開始就清楚,他可以瞞過幾乎所有人,唯獨瞞不過那一個。天賦加上持續的苦修,使他的氣息可以完美地與自然融合,無論在哪裡躲藏,都可以像一個無生命的存在。可惜他雖融入了自然,那個人,卻幾乎就是自然本身。

只要季無月在陸渺渺身邊的時候,敬之就根本近不了她的身。無月的優勢,在於他在明處,而自己的所為,全然不能聲張,所以處處被動。有時敬之覺得怒不可遏,因為無月似乎是不睡覺的,有無月在近處的情況下,他想溜進渺渺的房裡,就會遭到無月的各種暗襲,吃各種各樣的啞巴虧。

因為季無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強,大有追上並超越自己的態勢。這讓慕容敬之在強化自己的能力方面一天也沒敢鬆懈。天族的血脈,本來毒藥是很難侵入的,可每次無月在他身上下的毒,不但有效,而且非常難解,最長的一次花了六七天才解開。

看來這一回,他也認真了,他真的很生氣。

可是通過近半年的觀察,慕容敬之又一次極不甘心地承認了一個事實,這個男人,真的是個君子。

除了分頭行醫的時間,無月幾乎都在渺渺身邊。守著這麼大的便利條件,他卻沒有對她下過手,一次都沒有過。

無月待渺渺的溫柔是極致的,那種溫柔里隱忍著巨大的痛苦。那種溫柔包括體察她內心的情感,便從不用自己的情感去攪擾她。儘管他對她的情,一樣那麼深摯,深摯到絲毫不輸給自己。

有時候敬之會捫心自問,如果和他換個位置,如果渺渺戀上的是他,而自己註定只能默默地守望,那麼自己是否能夠做到像他一樣,所有的一切,都以渺渺的情感與幸福為中心,毫無條件地守護她的幸福。敬之的答案是做不到,他的答案是會拼了命地去爭取,哪怕用上一些不夠光明磊落的手段。

他的答案是要她幸福,而且要確保她的幸福是自己給的。

可是有時候看著渺渺痛苦,敬之的心裡又有些難以承受。他也不止一次地動搖過,想過,你現在還不肯接受我,那麼,只要你不痛苦就可以,如果能覺得好一點,到他的懷裡去吧,讓他安慰你。我暫時地,允許那麼片刻。

但是今天,事實證明了,他就連片刻也容忍不了。那樣的情景一出現,簡直像是釘子直直地刺進了雙眼。他感覺整個世界都令他不能忍耐,恨不得天地都立即崩塌,什麼都不想管了,只要能阻止他就行。自己刻意隱匿的行蹤,又算得了什麼呢!

要是能容忍的話,何必在追蹤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隨身帶著獵弓?

過了許久,陸渺渺的身體停止了顫抖,她緩緩地站起身的時候,面上的淚痕已經幹了。

慕容敬之終於沒有現身。可是知道他一直在身邊,不知怎的竟讓她的心裡好受了一些。他並不是遺忘,而是想拿出足夠的誠意,慢慢地重新開始?

陸渺渺承認,她不夠堅強,她是在害怕。明明心裡,還是戀著他的,可是,本以為能夠託付終身的人,忽然變得陌生,忽然之間面目模糊,忽然發現,此前對他的理解並不真切,甚至,自己根本談不上認識他。那麼,怎麼能不對未來產生恐懼?

「謝謝你。」渺渺望著無月,試著露出了淺淺的一笑,「我們走吧。」

走吧,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也許,沒有必要糾纏於這個答案了,不如把答案都交給時間。

給你時間,讓我們重新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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