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君篇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 第一二九章 鴻雁光不度

少君的話講完了,房間里一片寂靜,只有忽閃的蠟燭滴下淚來,間或爆出小小的火花,發出「啪啪」的細碎聲響,讓屋子裡的空寂更顯寂寞。

陸渺渺的眼神飄乎在遠處。原本少君是語氣平緩地款款訴說了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那些很殘忍的部分,很明顯都被他刻意簡化或略去了,可是無論他如何力求平淡,他的話語里,都不自覺地滲透著極為深刻的情感。

也許是這些事件本身,原本就自然地包含著極為深刻的情感。

渺渺的心被牽扯得生疼。她因了那場慘劇,自幼與哥哥骨肉離分,本以為自己的際遇已經十分不堪,誰想哥哥的經歷,竟比自己艱難百倍,直令她心傷不已。可是同時,她又不得不承認,令她心疼的卻不只哥哥一個,還有與哥哥共同經歷了苦難的另外一人。那人仍在她的心裡,始終不肯離去。

她知道蕭四必定有一個沉重的過去,只沒想到他的過去,竟會與自己的哥哥如此緊密地糾纏。更何況,這只是哥哥眼中的十年,而蕭四生命里最沉重的部分,他心上最重的創傷,很可能根本不在這十年之中,而是在更早的,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原來自己所了解的蕭四,只不過是他的皮毛。不對,甚至連皮毛都談不上,那只是他皮毛的一部分。那些溫柔的微笑,那些關切的眼神,清新的氣息,討人歡喜的小小舉動,甜蜜的話語,自己貪著戀著的一切,是他,又不是他。完整的他究竟是什麼樣子,渺渺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因為哥哥口中的蕭四,和自己認識的蕭四的形象幾乎就沒有重合,似乎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現在的蕭四,已經可以回歸本我了。那個蕭四,自己還認得出么?那個蕭四,還是自己戀著的那個人么?

根本沒有辦法得出結論了。原來自己,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他。

顧少君卻也在靜靜地想著心事。十年來日思夜想的妹妹突然出現,自然令他欣喜若狂。可是喜悅平復下去,把事情理出頭緒,卻發現機緣巧合令一切錯綜複雜,盤根錯節,哪一方都難以取捨。

少君可不是個彆扭的人,他心裡一直都坦誠地認為,十年的時光早就讓他和敬之的情分勝似手足。敬之的幸福對少君來說,是如此巨大的心愿,甚至不亞於找到妹妹千芝。可是,如果敬之的幸福居然只能來自於得到自己的妹妹,這下可就難辦了。他當然希望敬之遇到一個好女人,可他從來沒有想像過這個使命要由自己的妹妹來完成。

那可是親妹妹啊,血脈相通,骨肉相連。一個女人的幸福,應當要有一個靠得住的好男人,有平穩安定的未來,心境平和,歲月靜好。敬之對自己是很要緊的,可他實在不是個做妹夫的好人選!

十年的相處,慕容敬之有多麼難搞,沒有人比少君更清楚了。自己可以包容他,不與他計較,憑什麼還要讓自己的妹妹也來受這個罪?處久了,自然也是好的,可實在是太辛苦了。雖然妹妹也是個很聰明的姑娘,但要論玩心計,再聰明也不可能玩得過敬之啊。

更何況,敬之一直在謀劃的那些,一直想要的東西,少君也根本不希望妹妹參與進去。如果有一天敬之真的奪下了江山,那煩心的事只能比現在還要多得多。

如此一比較,真要選妹夫的話,山鬼確是比敬之理想太多了。

少君也是妖瞳族,有著極其敏銳的眼睛和極其準確的直覺。無月乍一看氣質略有些清冷,但他身體裡面的世界令人驚訝,那是根本無法想像的美好。他是如此清澈,如此溫柔,如此善意,而且,如此強大和可靠。

無月心中對於妹妹的情意,深摯又執著,第一次見面,便讓少君的內心油然生髮了託付的願望。

而且,真令人驚嘆。本來以為敬之的模樣已經是無法比擬的俊美了,誰知見過了無月,才知山外青山樓外樓。這男子的容貌,美到人類想像力所不可及,傻妹妹,守著這樣的人,怎麼居然不動心!這一點,令少君忽然有點佩服慕容敬之。是要有什麼樣的手段,才能在這樣的人物面前生生地把妹妹搶了去!

所以,千羽千芝兄妹,兩個本都是極有主意的,這下子忽然齊齊地沒了主意,只各自默默地想著心事。

不過,無論心思如何紛亂,兄妹的團聚總是天下最大的喜事了。陸渺渺每一天膩在少君身邊,盡情地填補十年來缺失的一切,時光倒也流逝得輕快而飽滿。她想要短暫地離開一陣子,放下兵刃,不去想令她煩惱的人和事,不去做任何決定,只像一名普通的少女一樣,織綉烹煮,與那多年不見的兄長相親相愛。

兄長每一天自然也是喜笑顏開,對她關懷得無微不至。但少君平時仍是時常出現怪異舉動,有時說著話就會分神,有時似乎刻意地為渺渺和無月「創造」獨處的機會,可有時看到二人在一起卻又會突然找個理由把她或無月拖走。蕭四的心思難猜,現在哥哥的心思也不知怎的變得神秘莫測了。

只有無月依然平靜如水,安然地在渺渺身邊默默地陪伴。他儘力地摒棄心中的雜念,珍惜著這短暫而難得的共處。總有一種感覺,哪怕是這樣的日子,恐怕也已所剩無幾。有些事,局裡人看不透,可在旁人看來,結局卻是早已註定了。

少君多年來潛心研習醫理,又從慕容敬之那裡得了許多天族的知識,現在單說對於醫理的掌握,世上已算是數一數二。他在醫道方面的博學,加上一雙妖瞳的作用,令他開發了一個獨特的專長,便是開腹開顱的治療法。渺渺精通的七針斷血流和精密縫合術,少君也都能做到,只是沒有她那麼驚人的速度。

他對於醫道是極為痴迷的,本來自認為藥理也算精的,但見了花鬼才明白,自己所知,不過是滄海一粟。所以,少君對於與無月相處的時間也極為珍視,而無月對他,也是知無不言,毫無保留。

少君發現,這個有點冷漠的花鬼族男子,不知怎的居然極聽自己的話。有一天,他不過無意中說了一句,園子里花草似乎少了些,第二天,門前的院落便開滿了艷紅的虞美人。這讓他覺得又是喜歡,又有幾分歉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心生歉意,也許自己內心深處,還在悄悄地偏向著敬之。

就這樣,轉眼便過去了月余。

這一夜,月色如水。陸渺渺在榻上翻來覆去了一陣,終於迷迷糊糊地快要進入夢鄉,卻忽然覺得腳腕上毛絨絨地一癢,不由打了個冷戰,「呼」地一下坐了起來。她一雙瞳子瞬間變成碧綠,定睛一看,卻有另一雙碧綠的大眼睛正盯著自己。

那東西「喵」地一聲叫,輕輕一縱,躍上她的大腿,徑自向上邁了兩步,身子一弓,腦門便擦過了她的下頜。

毛絨絨的一小團,一隻十分熟悉的,琥珀色綠眼睛的小貓。

陸渺渺嚇了一跳,忙起身點起了燈燭。不會有錯,就是這隻貓,冬天去青州之前,在蕭四家裡見過的那隻小貓。

渺渺一骨碌躍下榻來,環視四周,又推開窗向外張望,周圍絲毫沒有異狀。可是這隻小貓,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小貓並不怕生,靜靜地卧在她的榻上望著她。仔細看看,小貓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精緻的白玉小牌,身上還綁著一隻小小的緞子布袋。

一般的貓,最討厭身上被綁縛東西,只要綁上,就會賴在原地不肯移動。可這隻小貓不知受過什麼訓練,居然很神氣地背著小布袋前來,充當了小小的信使。

渺渺將小貓抱起來,先看看它脖子上的白玉小牌,上面刻著三個字,應當是小貓的名字。仔細一看,渺渺不由紅了臉,原來這牌子上的字,寫的是「小渺兒」。

當時蕭四對她說,晚上這隻小貓會陪他一起睡覺。如果是這樣,它的名字又怎麼可以叫做「小渺兒」!

這是,蕭四來了?

陸渺渺又羞又氣,心裡卻不知怎的有一絲絲的甜。可是,怎麼可以覺得甜?多麼可氣!她伸手解下小渺兒身上的布袋子,打開一看,裡面裝的是一隻白玉小瓶,一隻翡翠鐲子,並無書信,也沒有其他信息。

鐲子非常漂亮,翠綠的顏色帶著飄花,一看就是上品。送件首飾來討姑娘歡心,這個似乎也沒有什麼特別。渺渺將鐲子放在案上,拿起白玉瓶,舉到離自己很遠的地方,屏住呼吸,輕輕地拔開了塞子。

她擔心瓶子里裝的是迷藥。

但瓶子里不是藥物,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渺渺搖了搖小瓶,發出細微的「沙沙」聲。她將瓶中之物倒了一點出來,裡面裝的,竟然是砂子。

但是這砂子倒出來,便令渺渺的心被輕輕地敲擊了一下。因為這不是普通的砂,而是五色砂,裡頭的砂粒,有紅、黃、綠、黑、白五種顏色。這樣的砂,只有妖瞳故鄉的沙漠里才有。

當蕭四答應帶她走時,她只來得及提過一個要求,那就是想看一看大漠。可是後來發生了很多的事情,他們不能在一起了。這是他,自己去了大漠?

你不在我身邊了,所以我代替你,去看了大漠。我走到了你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看過了你曾經仰望的日月,觸摸你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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