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君篇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 第一二五章 相伴與誰同

「九皇子來,難道真的只是為了看看他么?」劉義卿皺起眉頭,百思不得其解。他從旁邊的案子上取過藥盒,向千羽身上新添的傷口灑了些藥粉。千羽既不出聲,也不看他,就像他並不存在一樣。

劉義卿冷冷地笑了笑,言道:「你不必如此,再激我,我也不會殺你。」言罷,轉身出去,關上了密室的石門。

千羽靜靜地坐下來,倚上囚籠的欄杆。傷口十分疼痛,但這樣的感覺已經太過熟悉,熟悉到麻木。打發這種毫無意義的時間的方法,居然是回憶醫書上的內容,頭腦只有在思索醫理的時候,才能暫時地忘卻這人世間的醜惡。

密室的門忽然又咔咔連聲地打開了,風千羽抬頭一看,不由吃了一驚。這竟是九皇子司馬玄冰不知為何又獨自一人折了回來。

司馬玄冰走到囚籠前面,身上的氣息卻與方才又大不相同。他望著千羽,只言道:「你是妖瞳族?」

雖然錯位的舌骨已然恢複,但千羽望著他,卻並不作聲。司馬玄冰便接著言道:「咱們做個交易。我把你救出去,你跟著我,為我辦件事,可好?」

千羽冷冷地言道:「司馬氏、劉氏,皆是我族的仇敵。你我之間,無話可說。你若能殺了我,我反倒感激。」

少年鄙夷地一笑:「誰告訴你我是司馬氏?」

千羽眉毛一挑,訝異地望著他。只聽少年接著說道:「九殿下是他叫的,司馬氏也是他說的,我可曾說過?」

千羽道:「你自稱本王,又是何意?」

少年道:「我自稱本王,倒是一點錯也沒有,難道天下王族就只他司馬氏一家?若我告訴你,司馬氏、劉氏,也皆是我的死敵,你我之間的交易,可成?」

千羽心中暗暗吃驚。若這少年並非司馬氏皇族,卻不言不語之間,便令劉義卿自行對此深信不疑,他不過小小年紀,其事先考慮之周密,氣度之沉穩自若,控局能力之強悍,簡直不可思議。這樣的人所說的話,又如何能信?

見風千羽不作聲,那少年也不惱,只帶著嘲弄的口吻說道:「若我是你,有機會逃出去,自然先答應下來。等逃出去了,你再來算計我不遲,何必為了那些榮辱氣節沒用的東西,在這裡受罪?還是,已對廣武將軍日久生情?」

千羽氣得七竅生煙,但仔細想想他說得也在理,便也不再問他是何人,只言道:「好,我答應你。只是這個囚籠上的鎖,是九宮十水連環鎖,籠子也是特殊材製成,劈不碎的。」

少年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伸手觸了一下籠上的鎖,那鎖倏地彈開,機括轉動,竟自行運轉,不停地變化起來。

此鎖稱為十水連環鎖,便是因為利用了五行八卦的易理,令其變化莫測,而每一種變化的持續只有十滴水落下的時間,所以,需要在十滴水的時間內迅速解破陣圖並將鎖開啟,否則陣圖形態一變,就前功盡棄。

少年凝望著那鎖,眼神中燃起了興奮。千羽的雙瞳不自覺地變成了碧綠的顏色,靜靜地看著他,只覺他一雙格外深邃的眼睛裡藏著一個異常複雜的世界。在那個少年的身體里,展開一望無際的混沌和黑暗,只在極為遙遠的地方,夜空中似乎閃爍著一顆星。

半年牢籠中寂靜的時光,令千羽無意識地發掘了妖瞳少許幻術系的能力。他對人的氣息、思想、意念的感知都格外敏銳,直覺也顯現出天然的準確度。

「胸中有猛虎,仍能嗅薔薇。」

這就是風千羽的妖瞳凝視著眼前的少年時,心中不自覺地浮現出的一個意念。

不過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意念都令千羽感到極為沮喪,對自己的感知能力產生了巨大的懷疑。因為這個傢伙的心中,裝的究竟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任誰都不可能看得出來。胸中猛虎倒一定是有的,只是薔薇,不要說嗅了,連看都絕不會看一眼。

「叮」地一聲輕響,接著又是「叮叮」連聲,卻是少年不知何時拔出了細長的匕首,使刀尖不知依何順序連續刺擊鎖上的機關,動作迅捷至極。鎖的自動運行立時停滯,「咔」地一聲彈成兩半,跌落在地上。

這並不是正常人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可以做到的事。

但是少年未對這把鎖作任何評價,不說難還是不難,不說為什麼可以解得開,只拉開籠門,簡單地說了一個字:「走!」

千羽剛邁開步,腳下卻是一個踉蹌,「撲通」一下跌在地上。

少年挑了挑眉毛,伸手將千羽身上殘破的袍服掀開瞧了瞧,只見那身上腿上皆是縱橫交錯的刀痕鞭痕,血肉模糊,又將手指搭上千羽腕脈一試,感覺到了強力迷藥的作用,便十分不耐地哼了一聲:「麻煩。」

說話間少年已將身上的淡黃色華服脫了下來,眨眼的工夫,這少年周身的氣蘊,再次全然不同。

他的皮膚從原本的白皙如玉,淡淡地鍍上了一層亮金,後背忽然展開了一隻金光凝成的翼翅,全身光芒四射,極盡光明耀眼。

風千羽目瞪口呆,妖瞳之下,可見這少年體內充溢著金黃色的真氣,光明無上。少年上前兩步,伸臂攬住千羽脖頸,身體與他緊貼在一處,聲音極盡冰冷地言道:「沒辦法,也只有這樣最快了。」

巨大的溫暖剎那間包圍了千羽,天池之水般的真氣滲入全身,在他周身上下循行,舒適至極。體內的傷痛,迷藥的作用,在這股強大的療愈真氣之下立時蕩然無存。

「天……族?」風千羽幾乎不能相信親身的所見所感。

作為痴迷於醫道的人,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天族!天族是醫道的頂點,他們是這世間的一個傳說。

少年卻並不答話,目測千羽身上的傷癒合得差不多了,便一把將他推出好遠,身上的光芒剎那收斂消失。千羽待要說話,卻驚訝地看到少年抱起衣衫,蹲到牆角,竟開始嘔吐起來。

風千羽收住了涌到嘴邊的話,沒有上前,也沒有靠近他。這少年的行動,已經顯示了他是個天賦的醫者,他這樣的身體,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地忽然嘔吐起來?這個原因,只有直覺敏銳的千羽隱約感覺得出。

這是心理的問題。因為方才與自己的身體有了直接的接觸,這個少年的心理不能承受,便在身體上反應出來。這個少年應當是拒絕任何形態的親密接觸,已經成為了生理反應。這種情形,只可能是曾經受過極為嚴重的精神創傷,最大的可能,便是至親之人的欺騙和背叛。

不多時少年吐完,若無其事地起身,將身上的衣物都除下來,不知從哪裡掏出兩套府內下人的衣裝,示意千羽也換上。換下來的東西,也都從暗道丟了出去。

衣衫換好,千羽抬頭一看,也數不出這是今天的第幾次驚訝。這少年的模樣,竟又全然變了。

原來方才完全是易容的形態。少年更衣的時候順便除下了易容,那露出的模樣倒真令人移不開眼神去。

這是千羽曾經見過的,生得最好看的男孩子了。

說他生得精緻,偏生帶了一股狂傲,說他目空一世,偏生氣韻微暖,說他容顏溫和,眉梢眼角又透著少許的陰險邪氣。未曾見過如此好看的人,也未曾見過這麼多矛盾的綜合體。

「走。」少年簡潔地說道。

闊別已久的,自由的味道。

少年輕車熟路地帶著他大搖大擺地出了將軍府,立即就找了車馬,離開建康,去了揚州。人都坐在揚州的富春居酒樓里了,沐浴更衣過了,一切都打點得妥妥帖帖,風千羽還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

「你多大?」千羽問那少年。

一路上,少年雖然很冷漠,但表面看來卻不是個彆扭的人。問他的話,都會回答,只真假不好說。這一回,少年也簡單地回答道:「建始元年生。」

風千羽愣了一下。這個年代,諸侯割據,戰火紛飛,紀年本來就都是亂的。妖瞳一族曾做過北魏拓跋氏的佣軍,所以僅對北魏紀年熟悉一些,對這建始元年是什麼,卻是不太清楚。

很久以後千羽才搞明白,原來這少年當時脫口而出的,是南燕的紀年。

少年見他不明白,便道:「丁酉年九月生。」

千羽喜道:「我也是丁酉年生,我生在二月。」

少年微微地撇了撇嘴,似乎不屑一顧。

千羽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沒有立刻回答,目光飄乎地逡巡,不知在想著什麼。酒樓里人聲鼎沸,嘈雜得很,千奇百怪的人來來往往,壓縮出一個小小的大千世界。

「少君,」那少年忽然嘴角一挑,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我姓蕭,蕭敬煌。」

自己的姓名,還要想那麼久?而且,這個「少君」,是在叫我?

風千羽訝異地順著少年的目光看過去,少年的目光,竟在瞥著酒樓當口處張貼的一張白榜。

富春居酒樓是揚州消息最靈通的酒樓,各路神鬼都愛在此駐足,其中不乏浪跡天涯的江湖客。所以,這家酒樓里有一張奇特的白榜,記載的都是亡故的流民和江湖人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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