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君篇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 第一一九章 誤入紅塵劫(二)

駱點蒼叫的午膳送了過來,都是少主平日愛吃的。

慕容敬之略微動了動筷子,盤中那些,皆做得精緻,但嘗起來,卻味同嚼蠟。非但味同嚼蠟,還帶來各種各樣的回憶。

有多少日子,都是與你一起用膳呢?有多少時候,一日三餐,都在一起的呢?你不在,所有的一切,都剎那變成了空虛。

不曉得,現在的你究竟在哪裡。我已經承認了。今天的我,已經簡單到令自己感到可笑,心裡頭只剩了兩個字:想你。一日不見,思之如狂。這是,多少日了?

那一天,我求你聽我把話說完,可是你沒有。有很多話,那時候就想要說給你聽,恨不得,用刀劍將自己剖開了來,讓你瞧見我的心。

不管你原不原諒我,只要你不走就好。我已經承認了。只要你不走,我的世界裡,就還有可以呼吸的空氣。

往事歷歷在目。所有的事情,從頭咀嚼的話,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

就比如我第一次帶著你出診的時候,醫的是那殉情的公子哥兒。我一眼就看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別人的事,又有什麼可上心的?你我是醫者,醫者,就要好好地醫病收診金。而你,懂了之後,卻怎麼也過不去那個坎兒。

終是要將他人的命運,攬到自己的身上。過了之後,又去後悔。

終是看不得別人的傷痛。

我頭一回覺得,也許你跟劉瑾不一樣,也許你跟別人都不一樣。所以我嘲笑你,嘲笑你其實並沒有那麼聰明。

可你離開了東皇太一之後,卻默默地將頭靠在了蕭四的肩膀上,一句話也不說,顯得如此脆弱和悲傷。這是你頭一次主動地靠近我,這是我們頭一次有些親密的接觸,對不對?我還清楚地記得你的長髮順著我的肩膀流泄而下,有淡淡的春天櫻花的芬芳。

你的呼吸帶著悲傷的味道,你說你錯了。我的身體忽然僵住了。簡直難以置信,身體忽然不受自己的控制,呼吸的頻率,也忽然喪失了穩定。我覺得很意外,我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狀況,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這麼想來,自從遇見了你,我的身上,發生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變化。人生中的許多「第一次」,竟都是從你這裡得來。

就比如這一回,你親手為我做了一套衣衫。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一個女子,在我面前穿針引線,為我縫製衣服。你竟不需要量體,做出來的便如此合身。你選的顏色,正是我喜歡的,就好像,你那雙妖異的眼睛已經看透了我。

我時常穿著它,自然是為了討好你。可是每每拿起這衣衫,總不經意地捏一捏那精緻的針腳,穿上它的時候,心裡有種很輕快的歡喜。

一切都按照我的計畫進行著。我帶你回了蕭府,然後又離開你一段時間,回來後好告訴你我恢複了記憶。可是回來找你的時候,卻看到了山鬼。

我既然看過你的真容,山鬼的真容,我自然也是看過的。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曾經讚歎過,感慨世上竟還有生成這樣的男子。那時候我絕然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張臉居然會被我憎恨。我,居然會有「嫉妒」這種低劣的情感。

那是一個清晨,天還沒有大亮。我來找你,你卻不在,我便在二樓靠窗坐著,等著你。你回來了,是他送你回來的。

他穿著黑色長袍,裡頭是紅色中衣,你穿了一身大紅,新娘子一般,兩個人站在一起,色調居然十分和諧。你,這是在他那裡過了夜?你怎麼會穿成這個樣子?你們兩個,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看到山鬼閃到你面前,很輕很輕地從你發間取下了一片落葉。我在樓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神。這個人在國醫館也有幾年了,他還在皇宮做內衛,我探得一清二楚。這麼久了,我就沒看到他的眼神柔和過。可是這一次,他落在你身上的目光,居然是暖的。

莫名的心頭火起。是因為明明是我的獵物,卻有旁人覬覦?是因為好勝心?哪怕是假的,也要和這個男人比比,究竟是誰能得到你?

接下來我對你說的話,那些「剖白心事」的話,有精心算計好了的,也有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就好比我對山鬼的冷嘲熱諷,就好比我對你的氣惱,那原本就不在我的計畫之內。

我給你附加的條件,這輩子都不許你為山鬼制衣衫,原本都不在我的計畫之內。

只是因為我看著自己身上穿著的衣服,你親手為我做的衣服,忽然不希望天下再有第二件,尤其是不希望你一針一線地縫製,竟然是為了他。

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不喜歡這種存在意外的感覺,不喜歡任何喪失控制的感覺。

可是這種異樣的感覺卻愈演愈烈。

在揚州,你在落星湖畔頭一次見了河伯的時候,你心裡鬼精,想要誘我出來,便假裝中了幻術,往河裡頭走。你這個傻女人,河伯會不會幻術,我能不知道么?我自然是將計就計,把你從湖水中抱了出來。

你偎在我的懷裡,你的腿腳濕漉漉的,所有的感覺都被放大,你的心跳聲敲擊我的耳膜,你身上的氣息把我包圍了。你不會知道,這其實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把一個女人抱在懷裡。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柔軟的觸感,暖暖的味道,淡淡的歡喜。

我在暗處跟著你,看你為河伯流淚,看你恨不得犧牲了自己,為他解除傷痛。你果然不聰明,是個小傻瓜,地地道道的傻子。

可是,為什麼沒有嫌棄你,反而關注你的一舉一動?

我頭一回允許一個人依靠著我,因為那是我計畫的一部分。陶朱公的謎語,由我來替你解開,揚州刺史府,我來帶你進去。你乖乖地在身後跟著,你總是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你扮演我嬌弱的小表妹。

現在想來,那時候演得竟有些入了神。為了拖延時間,你喝了一碗葯,發起高燒來,昏睡不醒。我知道自己得裝作著急的模樣,但心裡總有那麼些不舒服,看著你在榻上難過地翻身,便有些焦躁,睡不著。是真的,有一點著急?

我坐在你的榻邊,看著你汗津津的模樣,胸口的位置有一點憋悶。我覺得很詫異,就彷彿榻上躺著的,真的是我的表妹還是什麼,很親近的人,正在承受病痛,讓我有種把你醫好的衝動。我伸手摸了摸你的臉頰,火一般的燙。我握住了你的手,你又一次在夢裡把我握緊了,你每一回都是這樣的。

這有生以來少有的親密的觸碰,那些十指的交握,那些輕輕的倚靠,那些若有若無的相擁,非旦不曾排斥,反而,有一種很淺很淺的期待。

直到密室里那一段西施和夫差的故事,震撼了你,其實,也頭一次震動了我。

你質問我,你說你是夫差,而我是西子。我處心積慮地接近你,日夜對你無微不至地關懷,你或許有一日會傾心於我。到那一日,我會不會後悔?

西子花了十七年的光陰,使吳王對她死心塌地,而這十七年吳王的溫柔,同樣毀了她的世界。

驀然回首,沒有他的世界,已然不能存在。

你很敏銳,你猜的一點也不錯,你說的,就是我想要的結果。我對你說我不後悔,但在那一瞬,我忽然有一點不確定了。

因為那個故事,你根本沒有讓我讀完。其實那個故事,與史書上記載的是不一樣的。

西施並沒有跟范蠡離開。西施在夫差自刎於江邊的時候,流下了范蠡畢生所見的唯一一滴淚,然後,決然拾起夫差劍,自刎在夫差的身旁。

所以,范蠡並未能帶著西子離開,他只帶走了夫差劍,並將它困在了揚州。因為這把劍上,染了兩個人的鮮血,寄著三個悲傷的靈魂。

西子死後,范蠡實際上是發了狂,當即便棄了手中的一切,飄泊於江湖。花了許多年,他的身心才逐漸安寧。他每一日描繪西子的畫像,畫中人都不自覺地捧著心口。他畢生都在後悔,十七年前怎麼能放她去。他終是孤獨了一輩子。

但是,無論他走到哪裡,留下的詩文記載,都刻意寫了他和夷光兩個人的名字,就彷彿,她仍然在身邊一樣。所以,後世的人,都以為他們終成了伸仙眷侶。

這就是命運,一個用情去行騙的騙子,騙得了一份太過美好的真情,身心皆承受不了,最終淪亡的命運。

是為紅塵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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