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君篇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與列星 第一一八章 誤入紅塵劫(一)

永初二年二月,徐州城。天氣已然轉暖,誰也看不出,不久之前,北國大地曾經歷了一場慘烈的倒春寒。城內的繁華地段熙熙攘攘,誰也不會記得北國的邊境,曾有多少年輕兒男的熱血在鐵甲上瞬息成冰。

徐州最好的茶舍叫作明澄堂。時候已近正午,茶舍二層的雅間里,一位白衣翩翩的美公子神情疏淡,隔著窗子心不在焉地看著街上的人流。

茶是上好的,騰著薄薄的熱氣,滿室縈香。白衣公子二十多歲年紀,容顏俊美異常,只面上略帶了幾分憔悴,像是極為勞碌,多日不曾好眠。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左手拇指一枚上品的墨玉扳指頗為惹眼。

茶舍窗戶下頭正有說書的支起了攤子,醒堂木一拍,繪聲繪色地說起那東都國醫館的奇聞軼事來。

國醫館的故事,奇詭得很,愛聽的人最多。這一回,說的卻是東都新晉的神醫少司命。

白衣公子眉頭一皺,似是生了什麼心事,手中的茶杯便緩緩地放了下來。

人的一生中,常常會有那麼一些時候,眼前所見恍惚間熟悉極了,然而卻又那麼不真實,恍若隔世。

接下來,你是不是該出現在樓下面,演一齣戲給我看?

然後,到我的身邊來?

這一回,我不會對你說任何一句話,我只會緊緊地抱住你,再也不放你走。

自從離了廣固,我一路南下,打算先回一趟建康,然後,認真地規劃一下今後的事情。這一路,我想了很多很多。其實也不是我在想,只是它們一直不停地跳出來,由不得我自己。

想得多了才明白,也許,世界根本就不是我心裡頭理所當然的那個樣子。

就好像你第一次出現的那一天。我,真的是因為你有威脅才將你收在身邊么?真的是因為你可疑才去盯著你的么?難道,沒有別的選擇么?為什麼不幹脆將你拒之門外?

如果我想,你就永遠連靠近國醫館都做不到。或者,為什麼不幹脆殺了你?我要殺你,跟信手捏死一隻螞蟻又有什麼區別?

為什麼,你除下易容之後的模樣,直到現在還清清楚楚地在我心裡頭?那個時候,整間屋子都亮了,也許,天空都有一些亮了。

雕花門扇給人輕輕地扣響,店裡夥計小聲地問詢:「時候不早了,客官可需要哪家的膳食?」

這名頭大的茶舍做生意從來都是玲瓏剔透,對於出手闊綽的客人,服侍得總是盡心儘力。茶舍雖不提供膳食,到了午時,便不忘記問上一句,若有需要,立刻便從周圍的酒樓點了送過來。

公子怔了一怔,忽然問道:「可有芋苗?」

那一回你要了這個,我說我也來一碗,你喜歡的,我都要嘗一嘗,究竟是什麼味道。可是,居然不記得是什麼味道了。我究竟有沒有長了心?

這麼一想,心口那個位置居然有那麼一點點疼了起來。

外頭的夥計也遲疑了一下,便回道:「那個,怕是到建康才有了。」

那麼,到了建康,一定再到那家館子去,一定再好好地嘗一回。

門被推開了,一個硬朗魁梧的中年漢子快步走了進來,行動爽利,雷厲風行。

公子從袖中取出一支色澤凝重的烏金判官筆,遞給漢子,言道:「帶上這個去,他們自然認得。認得,便不該生事。」

漢子接過判官筆,點了點頭,並不曾言語。

公子輕輕地嘆了口氣,言道:「點蒼,沒有那麼急的。你不如坐了,陪我喝一會兒茶罷。」

從廣固出來,麻木地做著此前一直在做的事情。可是,總是沒有什麼力氣,就像脊背上的筋給人抽走了似的。

「點蒼,我託了你在建康辦的事,可別忘了啊。」

駱點蒼難得地笑了笑:「莫不是少夫人喜歡?」

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怎麼了,心情居然這樣容易波動,「少夫人」三個字都能在心頭掀起小小的波瀾。有那麼,一點甜。

「點蒼,你覺得少夫人如何?」

駱點蒼愣了一下。他陪了這位殿下許多年了,這位少主可是個極有主意極霸道的,幾乎從不詢問別人的意見。可他現在居然信口問起這個來了,這些日子,少主的變化竟是很大呢。

「少夫人聰明有趣。」駱點蒼面上浮現了笑意,「屬下記得,當日少主設的一計,本以為要與少夫人一戰,誰想她……」

那一日少主佯作從屋檐跌下,自己跟著飛掠而下,也是持劍作勢刺向少主胸口。當然,這一切都是做給正坐在巷子里休息的少夫人看的了。少夫人出手如電,一刀就刺向自己後腰,動作奇快,竟是個高手。

駱點蒼心中一凜。這一交手,以他的武學造詣,自然知道少夫人的功夫比不上自己。但她身形奇快,心思敏銳,要很自然地敗給她又不露破綻,令她認定自己盡了全力,卻也並非易事。駱點蒼正心念電轉,迅速計算著,少夫人卻忽然扯著脖子大喊起救命來。

周圍很快就步履嘈雜。駱點蒼哭笑不得,只得縱身上了房檐,迅速離開。

「她,機智善良,心思獨到,與常人不同。」駱點蒼頭一回說話帶上了幾分勸誘的誠意,這原本在他看來是極為罔上不尊的,「少主,請一定要讓她成為少夫人啊。」

他的殿下慕容敬之聽了此語,神色居然暖了起來,點頭笑道:「是啊,不是一直在使勁兒么。早晚會的。」

那一天,慕容敬之佯作昏迷,躺在地上,聽得那一聲大叫:「快來人啊,殺人啦!」想笑,可他已是「暈倒」的人,神色不能有絲毫變化。那一回,頭一次幾乎憋成了內傷。

她把自己帶回了她的住處,搜了自己的身體,取走了少君的帕子。她看上去有點奇怪,像是受了什麼刺激。當夜,她果然在做夢,很明顯,是在做惡夢。

他靜靜地站在她的榻邊看著她。在月華流光之下,睡眠中的少女容顏如此嬌美,但是,如此楚楚可憐。她像是在夢中經歷著拷問,眼角撲簌簌地流下一顆顆淚珠,眉頭緊緊地蹙著,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他也跟著蹙起了眉。少女忽地向上伸出一隻小手,凌空亂抓,像在尋找救命的稻草。他不自覺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了那柔軟的小手,那又細又滑的纖纖柔荑,忽地將他的手捏緊了,好像把他的手當作了這世上唯一的依靠。

從兩手接觸的地方傳來不可思議的感覺,一直傳遞到心裡頭去。那麼多年了,他從不依賴任何人,也不會允許任何人依賴他。可是這夢裡哭泣著的姑娘,那麼弱小,那隻小手傳遞過來的對於保護的渴望,讓人無端生出一種溫暖自信的力量感。有一點,想要保護她,不讓她哭。

柔弱的少女一下驚醒過來,怔怔地望了望與他交握的雙手,卻是無比潑悍地揚手便給了他一記耳光。

無論如何,他是留下來了。越來越懷疑她是風千芝。他模仿著少君的姿態讀書,他不經意地說出少君平時的口頭語,他為她煮大漠風味的肉糜羹。少女很驚訝,開始偷偷地注視著他,開始望著他想心事。少女開始不自覺地與他親近。

慕容敬之自從喪失了他的家,他的國,他的親人,自從歷盡了欺騙與背叛,便拒絕任何形態的親密關係。可是這個少女的靠近,卻不知為何,未能引起他的排斥。

這是不是因為她是那把如此寶貴的鑰匙的緣故?

可是,不知為什麼,內心深處,好像有一點點羨慕少君。這個女子,心裡頭戀著的,想要依賴的,其實是少君啊。被依賴……么?

慕容敬之擱下茶杯,任駱點蒼又向杯里注了茶水。他的心思在別的地方,她在哪裡,他的心思就在哪裡。

應該是在少君那裡了吧。

他本想給少君寫一封信,由幽冥十八騎加急送過去的話,一定可以趕在陸渺渺到達之前送抵。他想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都告訴少君,然後,求他幫幫自己。

如果是少君的話,甚至不需要請求他的原諒。無論自己做了什麼,他都會包容的。十年了,他就是這樣的。

可是他最終沒有寫。十年了,他與少君說不上親近,他的許多事情,少君都並不了解。這全都是因為他自己不相信任何人的緣故。這一次,他忽然不想再設計了,忽然希望把一個真實的自己,赤果裸地剖開,擺在她面前讓她看。

也忽然有一種感覺,相信少君對自己其實是了解的。渺兒找到少君之後,少君一定會講許多事情給她聽,關於他的事情。他相信,少君告訴她的那個自己,會是真實的自己。他相信少君的判斷。

渺兒,希望你能了解那個真實的我,也希望有一天,你能接受那個真實的我。

所以,大哥,拜託你了。我的一切,就交給你了。現在的我,可是很希望一輩子都尊你為兄長呢。

慕容敬之並不知曉,就在他心中這樣想著的同時,長安城裡,陸渺渺已經和兄長見了面。顧少君正激動地緊緊握著季無月的手,掩飾不住極度欣賞的神色,喚了一聲:「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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