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篇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第九十六章 生死談笑間

翌日清晨,陸渺渺便在東方三十六的帶領下,到營中去看望傷兵。

兩天前與東方四十一的一戰,使臨淄守城軍士傷亡慘重。兵營里專門辟出了一片地域,用以安置受傷的兵員。頭一天陸渺渺跟著蕭四在外面跑了一天,東方三十六卻是花了一天的工夫,帶著東方氏分家的幾個人,處理了大部分人的傷創。但是受傷的人實在太多,一天時間仍不夠用,救人如救火,所以今天就連陸渺渺也叫來了。

渺渺唯一的一次給士兵療傷,還是在宜都郡鬥技大會測試的時候。那一次主辦方選來的傷兵,傷都不算重,時間又緊張,所以治療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可是真的戰場就大不相同。看著營帳中橫七豎八卧著的受傷軍士,那是各種情勢的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有肢體殘缺的,有眼珠掉出來的,有腸子淌出來的。饒是渺渺見多了危重病人,這麼多模樣慘烈的人類軀體湊在一起,還是令她感到心中慌亂,幾欲作嘔。

正月嚴寒,血水在地上凍成了冰。軍士受傷後身體衰弱,不少立刻便發起熱來。當然其他季節也不會好,如果是夏天,傷處就會化膿,有的還會生蛆。

這就是戰爭。戰爭就意味著鮮血,意味著生命的流逝。剛剛進入營帳的時候,還有一個小夥子贊她美貌,沖她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可是轉眼之間,人就沒有了。再好的醫者,也有難以挽救的生命,更何況,難以挽救的生命那麼多。

東方三十六身上未著戎裝,而是一套緊身便裝,便於活動。他的身邊帶著兩男三女,年紀都不大。幾個人一進了帳子,當即便投入了緊張的治療工作。陸渺渺敬佩地望著他們,只見他們手腳麻利,用極其特殊的方式和藥品處理著傷口,直接、有效,治療方法甚至有點霸道。但是,確實是最快、最見起色的方法。

在戰場上,如果不能第一時間好起來,那就只能被淘汰,淘汰的結果,就是死。

東方三十六的精神完全集中在傷患身上。他的動作迅速而有力量,有時會引起軍士的陣陣慘呼,但是處理得又快又乾淨。也許軍醫的治療方式就是這樣的,他們將一切建立在一種信念上,他們相信將士不同於常人,有著出色的意志力和忍耐力,所以並不太在意疼痛的問題。東方三十六作為醫者的模樣,嚴肅而認真,神情充滿悲憫,很難將之與戰場上挺槍殺敵的將軍聯繫在一起。

現在不是發獃的時候,陸渺渺將長發在頭頂一束,挽起袖子,取出金針葯袋,便也投入了治療。

渺渺的特長是診斷、針法、縫合、接骨,這些在傷兵身上恰都大派用場。在戰場上身負重傷是不幸的事情,但是現在能遇上一位如此美貌的小娘子,將金針往傷口周圍一刺,疼痛居然一下就消失了。她利落地縫合著傷口,接續著斷骨,包紮,敷藥,簡直像是慈悲的仙子下凡。沙場將士畢竟是些慷慨豪邁的男兒,樂觀地無視了身上的創痛,一時間便讚美之聲不斷,拿一片溢美之辭淹沒了她。

也不知忙碌了多久,一忙起來,也就忘了時間。好不容易將這片大帳中最後一名傷兵的傷口處理完,渺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卻發現有人將一隻熱騰騰的碗遞到了她的手中。

渺渺抬起頭來,見是東方三十六微笑地望著她。碗里裝的是熱米酒,香甜的氣息撲鼻而來。

「喝一點,暖暖身子。磨刀不誤砍柴工。」三十六言道。

渺渺這才發覺,身上果然有點凍僵了,便接過碗,喝了一大口,一股暖流直沁肺腹,全身立時舒適了很多。

三十六讚賞地言道:「我方才仔細看了,少司命果然好手法,難怪東皇太一如此重視。」

陸渺渺見他在旁邊坐了下來,便一邊呷著米酒一邊問道:「有件事,我一直擔心著。前些日子聽蕭四……聽蕭大人說起東方氏分家男子的詛咒一事,不知是否方便提及?是否有解除的法子?」

三十六愣了一愣,道:「沒想到你關心的是這些。此事沒有什麼可瞞人的,不知是祖上多少代之前,大概是分家做了一件對不起宗家的事,宗家的一個女瘋子以不知多少人的性命為代價,在分家的男丁身上下了這樣一個咒。從此以後,分家的男子,真的沒有人能活過二十八歲。時間久了我們也習慣了,分家男兒,早早便要娶妻生子,早早從軍報國,以死在戰場上,馬革裹屍為榮。」

「宗家與分家祖上有這等的讎隙,現在仍能如此融洽地相處,就像一家一樣?」陸渺渺感到大為奇怪,要是放在別家,早都反目成仇了,這東方氏也真算是一代奇葩。

東方三十六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分家做了對不起宗家的事么,既然做了,該承擔的便要承擔,又有什麼可怨恨的?其實知道死期也不錯,想做什麼,便放手去做,沒有時間拖延等待,活得倒比他人快意些。」

「如果說,到了二十八歲,會怎樣?」

「少司命,你可聽說過奪魂大葬?」三十六面上的笑容甚至都沒有收斂,「分家所中的血咒便是這個。奪魂大葬,是將人的魂魄,直接從體內拖出來,強制送進三界門。沒有了魂魄,人自然就是猝死。我們如果不能死在二十八歲前面,那麼二十八歲生辰的當日,我們身上就會自行發動奪魂大葬。說起來,死得倒是很乾脆的,很快,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國醫館的東君,就在自己面前,若無其事地談論他不久後就會來臨的死亡。不知他已親眼目睹了多少親近之人的死,不知他真實的心情又會是如何。總之,這一切讓陸渺渺有一種非常悲傷的感覺。

「難道,就沒有破解的法子么?」

三十六道:「其實,可能是有的。但是那個法子,宗家和分家的祖上一同看了,都說是違背人倫,而且不可能實現,所以就將它封印了。我也並不知道那個法子是什麼。」

陸渺渺十分驚訝:「你們明明知道有解除的法子,卻不想知道是什麼?」

三十六道:「既然祖上說了是違背人倫的,還知道它作甚?」

死心眼的傢伙!陸渺渺心裡想道,看你在戰場上的行事作風,怎麼想都是個精明的,卻在這方面如此不開竅!她忽然間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潛到東方氏家族中去,把這個解除詛咒的法子弄明白。

「東君家中可有妻兒?」渺渺岔開話題。

沒想到話題岔得不好,這一下三十六臉上的笑容卻收斂了,只淡淡地言道:「沒有,我不打算考慮這件事。」

渺渺見他臉上剎那間顯出了一種拒絕的神情,便知道問得不妥,正想再找點別的話題岔過去,卻見三十六忽地又笑道:「少司命,蕭大人他,待你可真是如膠似漆。真真看不出來,他居然是這種性格。」

渺渺愕了一愕,回頭看時,卻是蕭四一身白衣,翩若驚鴻,遠遠地走了過來。

蕭四挑開帘子進了大帳,見渺渺和三十六正坐在一隅,端著酒碗說話,便湊過來一起坐了,笑道:「聽說你們都在這裡給軍士療傷,剛好我手頭的事也做完了,就過來瞧瞧,有什麼幫得上忙的。」

若不是一刻也割捨不得,他身份尊貴,又並不擅醫,何必到這裡來費心做些打下手的雜活?

渺渺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快回去睡會兒罷。」

蕭四毫不顧忌他人的眼光,指尖輕輕一抬,戳中她的額頭,正色道:「小看我!」

三人便一道起身,去了另一座營帳,又投入了療傷的工作。

東方三十六暗暗地觀察著蕭敬煌。這個人作為將帥,從前就在他的心中有相當的份量,接觸了之後,那種難以置信的感覺便更加強烈。本以為就醫療而言,他充其量只能打打下手,沒想到,連這個他都做得乾淨利索,有板有眼,哪怕是以軍醫的標準來衡量,都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這,能叫做不懂醫?他做的幾處骨骼接合其實是有相當難度的,但卻接得出人意料的準確,如果不是對人體有著極其深刻的理解,根本不可能做到。聽說,此人是寒門出身?那他到底經歷過什麼?這樣的學識和技能,以他的年齡和出身,該是不可能實現的。簡直,不像是人類。

多了兩個人的幫忙,療傷比預計的早結束了不少。這一陣忙碌下來,雖然很是緊張,人卻是快凍僵了。幾個人打算一起去縣衙里烤烤火,還未待出得大帳,卻有飛騎來報,將秘密的文書送到了東方三十六手中。

三十六看了,神色微變,轉身道:「蕭大人,可否到大堂議事?」

蕭四頷首。三十六差人去叫曹允和其他將領,不多時一干軍中主將,加上毫無用處的陸渺渺,便集中在了縣衙的大堂。

原來,是東方三十六安插在敵軍中的內間傳來消息,說是今夜東方四十一的一部要到臨淄西南的陳橋村劫掠糧食。看來,上次放火燒了他們的糧草,敵軍糧食有些吃緊。

曹允道:「既然及時探知了此事,不如先下手為強,到陳橋村設伏,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便另有將領道:「正是。恰好今日風大,適宜在村內設下火油,待敵深入,便以火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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