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篇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第八十八章 林暗草驚風

永初二年正月,方迎過了新春,一切都還帶著年味,天便應景地下了場大雪。寒冷卻濕漉漉的氣息,一切如新,妙不可言。這是陸渺渺從武陵桃花源走出來後,看到的塵世景象。

陸渺渺和季無月在大司命家裡過了年。夢狩一族的迎新習俗與外頭不同,竟是書本里記載的先秦傳統。臘月二十四掃塵,除夕守歲,而新春門口懸的,竟仍然是「桃梗」。

這「桃梗」也稱「桃符」,是用一寸寬、七八寸長的桃木做的。在桃木板上寫上神荼、鬱壘二神的名字,懸掛在門兩旁,有的還畫上這兩個神像——左神荼、右鬱壘,也就是平時所說的的「門神」。現在在外頭,新春幾乎沒有懸桃符的了,早都換成了張貼新春對子。是以陸渺渺在這裡過年,倒覺得新奇有趣,滿心歡喜,感覺像是在讀《呂氏春秋》。

無月和罹燈話都不多,屋裡時常是靜靜的,屋外四時桃花盛開,田園水色,竟難得的歲月安穩。這一個多月,渺渺大部分時間都只能卧床,只到了後期,才勉強可以在無月的攙扶下,到外頭散散步。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渺渺心中對無月的虧欠之感越來越深。這一個月來,無月未曾多說過一句話,只盡心竭力,無微不至地照料著她。為了想出解那毒的法子,他開頭十日不眠不休,也不知拿自己試了多少回,直到第十一日才做出了解藥。他給她餵食各種各樣的葯湯,服了之後,肌體的恢複極為迅速,過程中也沒有什麼疼痛之感。雖然他沒有解釋過什麼,但她明白,他一直在用自己的鮮血滋養著她。

他不是個遮遮掩掩的人,一雙美極而近妖的眼瞳自然流露出的,全是濃濃的情意。但是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要。一切都那麼明顯,能夠在她的身邊,守護著她,看著她平安,看著她一日日見好,於他便已經是難得的幸福。

他的這付模樣令她心如刀割。明明知曉,偏偏無力回報,當真是最無奈的事。現在的她,甚至可以為他死,但唯有這份情意,她無以為報。因為分別令她真真切切地發現,她的心裡,已經滿滿地充塞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蕭四從來沒有當著她顯示過暴虐的一面,但她清楚,南陽劉氏的血案,是他做的無疑。這樣做的原因很清楚,一方面是為了保護了夢狩一族不再受他們侵害,而實際上也是在保護她不必重蹈覆轍。只是那屠戮的手段過於殘忍,似乎帶著極度濃重的怨氣,她實在無法想像那個時候他的樣子。

那樣的他,那烙著奴隸印記的他,那冷淡地說著「與你無關」的他,那掙扎糾結的他,都留給陸渺渺一種淡淡的疼痛的感覺。可即便是那樣的他,仍然嘴角噙著睥睨一切的笑,舉手為她撐起了一片天。

所以,她每天都在盼望著快些好起來。

說來陸渺渺算是夢狩一族的大恩人,全族人都待她極好,禮敬有加。約莫過了月余,渺渺傷愈,打算與無月一起回建康了,竟與夢狩族人有些戀戀不捨。罹燈教了她夢狩族人特殊的聯絡法子,族人給她收拾了行裝,各種各樣的東西裝了滿滿兩大包,竟像是走完親戚要歸家的樣子。這樣的分別讓陸渺渺略微有些傷感。

出得桃源山地,無月去雇了馬車,打算到長江邊上,轉走水路。下著雪,天氣很冷,無月雇馬車的時候,又給她買了加厚的大氅和暖手爐。

一路上,渺渺都在對著那根碧玉花簪發獃,終是忍不住問無月道:「你說,我現在能看這上面的訊息了么?」

無月道:「可以了,你現在傷已痊癒,就是身子還弱,不要過度疲勞便無妨。」

渺渺十分興奮,興緻勃勃地備好紙筆,凝神靜氣,準備觀看祖師爺留下的信息。無月不想打擾她,便撩開帘子出去,與車夫並肩坐了,觀賞外頭的雪景。可是沒坐了多久,便聽見裡頭的女子忽然粗魯地詈罵起來。

無月吃驚地挑開簾回來,只見陸渺渺一臉怒意,俏臉漲得通紅,手上拿著抄下了地圖和信息的紙張。

原來,祖師爺說:「乖徒,今天我來教你『破幻式』!」

幻界之中的攻擊,全部都是幻術攻擊。有此「破幻式」,又怎麼會被四界門裡的天地壓得筋斷骨折?這樣的招式,你要將它藏在四界門裡頭?你這是,在玩我?

不過祖師爺勉強給了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解釋,他說:「乖徒,我有強烈的感覺,我斷定是你遲早是進得了四界門的,但是,估計現在你還進不去。這『破幻式』不是一般人能學的,你現在要學,不得不進到四界門裡去,讓幻界淬鍊一回你的肉體。爺我也是進去淬鍊過的,難受是難受,不過倒也死不了。你身邊不是有天族和花鬼嗎?」

天族和花鬼!天族已經死絕了,花鬼不在身邊,這不是要我死么?她覺得祖師爺有點靠不住,怎麼想都覺得他是一時心血來潮,拿自己取樂子。

「乖徒,習得『破幻式』,你對於妖瞳的掌控,將上升到一個截然不同的新層次。下一回,我就可以教給你妖瞳一族最激動人心的奧義了,你好好地期待著吧。這枝簪子的玉很特殊,可以助你聚氣發動幻術。爺我覺得雕得很雅緻,就選它當作送給你的禮物,你戴著一定好看。你喜歡么?」

陸渺渺只覺得哭笑不得。雖然這回祖師爺算是讓她遭了大罪,她罵也罵了,可就是對他恨不起來。祖師爺的這性格,洒脫不羈,坐卧無形,隨心所欲,舉世罕有,令她十分喜歡。有時候她會想,要是祖師爺現在還活著就好了。每每想到這個已經變得既熟悉又親近的高人,竟於數百年前已不知埋骨在何處,她的心中便會生出幾分蕭瑟。真的,很想見他一面啊。

這走走停停,先陸路又水路,幾經波折,到達建康的時候,已是十多天之後了。而建康,竟然也在下著雪。

離開的時候還想著,只是去趟揚州,很快便也返回了,誰知這一去,竟就是小半年。這半年的時間,竟似是前世今生的差別,識得了那麼多人,遇上了那麼多事。其實,是忽然之間,擁有了那麼多,讓她莫名地對紅塵生了濃濃的眷戀。

鶯歌燕語的秦淮河,本也就是那麼熱熱鬧鬧地流淌,可是一下子,竟然生動鮮活起來,熟稔又迷人。可以回到這熟悉的地方,家一般的地方,有他的地方,多麼好。

不過剛踏進建康城,便有結燈草廬的鬼眾迎了過來,說是家中出了事,求主人快快回去處理。無月原是打算先將渺渺送回千羽堂的,可是渺渺笑道:「都到城裡了,莫非我還會迷路不成?你快去罷,忙完了再過來尋我便是。」

無月想想也是,便先回結燈草廬去處理事務。陸渺渺一個人在街上緩緩地走著,心中覺得有些歉意。自己這一去就是半年,千羽堂的事情都靠方老先生一手打理。雖然也曾送信回來,可自己這個掌柜,也是在是太不負責任了。

方老先生是個正直能幹的人,越是這樣,只怕越是辛苦。

正走著,陸渺渺忽覺有人在肩頭輕輕一拍。剛想著方老先生,方老先生的臉竟然就出現在了身後。

老先生一臉焦急,拽住她的衣袖便將她扯進了巷子。言道:「陸掌柜,你可回來了!莫再向前走了,現在千羽堂已給人一把火燒成灰了!」

燒成灰?陸渺渺大吃一驚,趕忙詢問這是怎麼回事,只聽方老先生道:「就是這幾天發生的事。那日夜裡,我是不在的,聽說咱們千羽堂不知怎麼就著了火,連累的隔壁兩家也一併給燒了。在店裡守著的幾個人倒也沒事,當夜有幾個蒙面的神秘人,到店裡將他們救了出來。他幾個說,著火的時候,還聽見似乎有人,在樓上悉悉索索地翻過東西。」

陸渺渺心裡一驚。這明顯是沖著自己來的,莫不是,宜都的事發了?

方老先生道:「想不到的事情是,以前在咱們店裡幫過工的阿四,你還記不記得?當天夜裡,他來我家中找過我,給了我許多銀子,跟我說陸掌柜出了些事,以後這布莊怕是開不下去了,並說已給我在其他店家尋了掌事的位子,叫我不要再回千羽堂。第二日我遠遠地觀望了咱們布莊,見夥計一個也沒來上工。後來聽說,當夜都有人給他們送了銀錢,安排了去處。你說這阿四,也不知是什麼身份,與這大火又有什麼干係。」

看來很有可能是自己的身份被識破了。這件事絕對不可能是車兒乾的,若是車兒,早就可以下手了,而且蕭四也早就危險了。放這把火的,是更可怕的人。當日在宜都,劉裕並未直接接觸過蕭四和無月,他們倒還好,只不知東皇太一的身份,他們識破了沒有。

蕭四做的事,自然是在給自己善後。看來他這些日子,一直在關注著自己的店,一直在關注著自己有沒有回來。想到這裡,她心中不由一甜,略微地緩解了火災之事帶來的震驚和難過。

陸渺渺向方老先生深深行了一禮,言道:「多謝先生,既如此,渺渺暫且告辭了,以免連累了先生。共事之恩情,渺渺日後定當報答。」

方老先生眼圈有點發紅,道:「姑娘啊,現今亂世剛剛有了些起色,可仍舊是不太平的。你一個小女子,孤苦伶仃,萬萬好生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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