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渺渺沒有再問下去，東皇太一也沒有再說話。
雖然東皇太一不承認他與天族有任何關係，但周圍的空氣里卻瀰漫著淡淡的哀傷，這全然不符合東皇太一的氣質。渺渺忽然感覺，也許這個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人，內心深處，也藏著不為人知的孤寂的傷痕。
這異樣的氣氛只存在了片刻，因為東皇太一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也不知道奔走了幾天，只知道越來越向南，又路過了江陵，再向南走，踏進了荊州的地界。
荊州的南部已屬於湘地，與湘州毗鄰，武陵郡就在此處。劉裕即帝位時，封了劉義隆為宜都王，同時還封了他鎮西將軍、荊州刺史，所以荊州，其實還是宜都王的轄地。時節已是冬季，田園綠意不多，但一路上見的農舍集市，皆熙熙攘攘，百姓安居樂業，比前些年戰亂之時，不知好了多少倍。
途中走走停停，倒也聽說了許多市井閑話。都說是皇帝即位之後，重新劃分了郡縣，清理吏治，削減了官吏的規模。比如荊州府，定了置將不得過二千，吏不得過一萬，這較之以往，是大大地減少了。這才不到一年的時間，租稅、徭役減輕了許多，都以現存戶口為準，濫征租稅的，處罰得很厲害。又禁止豪強封錮山澤、亂收租稅，人民可以任意樵採捕撈，所以百姓得了許多實惠，四處竟是對新帝讚不絕口。
這些話陸渺渺聽在耳中，心裡極不是滋味。明明是那樣的窮凶極惡之人，卻在短短時間內就得了民心。看著百姓安居樂業，天下漸漸顯出太平盛世的模樣，她竟有一點手足無措。這本來也是她嚮往的生活，可是這樣的生活居然是仇人織造的，把天下百姓編織進一派祥和里去，讓百姓覺得，殺了這樣的帝王，是愧對天下蒼生的事，這對她來說，簡直是比噩夢還要可怕的噩夢。
再這樣下去，我該如何自處？
也不知東皇太一是怎樣想的，但他在聽到這些言論的時候，從來不為所動。他的氣息之前曾有過幾次混亂，但絕不是因為這些事情的緣故。當論及時政、百姓、江山，東皇太一的氣息是寬厚而平穩的，似乎對於一切都成竹在胸。
這樣的東皇太一給陸渺渺一種安心的感覺。她相信，如果這個人做了帝王，在權謀手段上不會比劉裕差，在對待天下蒼生的態度上只能比劉裕更好。百姓，會更加安寧幸福的。
再也沒有比天族更溫柔、更美好的族群了。雖然東皇太一給人的感覺，可能並不是這樣。
東皇太一的目的地是武陵郡。武陵山青水秀，是著名的魚米之鄉。現下雖是冬季，但只要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景色便顯得靈動秀美。東皇太一放慢了行走的速度。不久，二人便進入了沅陵縣境內。
東皇太一帶著陸渺渺，到了沅陵一處氣派很大的宅子。在宅子門口，東皇太一翻身落馬，伸手將陸渺渺扶下來，對她說道：「你進去罷，你我就在此別過。」
陸渺渺奇道：「帶我到這裡來做什麼？現在又不害怕我逃跑了？」
東皇太一言道：「我不過是一時興起，想帶你四處見見世面，免得你不知天高地厚，到處去惹事。就你那性子，還逃跑？不進去探個究竟絕不罷休才是真的。」
陸渺渺吐吐舌頭，她早已對這宅子里到底有什麼，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東皇太一眼神真是凌厲，她的各種小小心思，竟全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進去罷，這一家有人求診，裡面的人是大司命。」
大司命！陸渺渺眼睛一亮。前面她認識的幾個人，倒都沒有提起過大司命，但這並不妨礙她對大司命產生過想像。因為在祭歌之中，大司命可是少司命的配偶神，這名頭掛在一塊兒，怎麼說也算是一種命定的因緣。
「有事自會再找你。」東皇太一看也不看她一眼，自顧上馬，絕塵而去。
陸渺渺走上前去，扣了扣門，想了想，對應門的報出了國醫館的名號。對上應門者驚艷的眼神，她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易容。
東皇太一的氣息，竟能讓人鬆懈到這種程度，陸渺渺苦笑。走到今天，她對國醫館的人居然生不出一絲惡感，連防備都松下來了。前面遇到的幾個人，都在她心中佔據了重要的位置，也不知是她命好，還是東皇太一挑進來的人太合她的口味。
在家丁的帶領下，陸渺渺很快就見到了在病人房間立著的大司命。
這初見，如春風拂面，對面立著的，恍若故人。
因為這個人的打扮，完完全全就是一個白版的季無月。
個子很高，白色中衣，白色外袍，頭戴帷帽，將面孔遮住，帷帽上的紗，也是白的。腰裡，也是一柄長劍。
但是大司命周身散發出來的氣質並不冷，而是一種通透的清明。
「少司命？」大司命開口說話，是很沉穩的男聲，「東皇太一傳了信給我，果然你就來了。」
陸渺渺點點頭。大司命很溫和，給人的感覺不錯。
「既如此，你看看這個病人吧。」
陸渺渺這才記起，他們是來給人診病的，便轉身向躺在榻上的病人看去。榻上躺著的，竟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女，雙目緊閉，陷在十分平靜的睡眠中。
只是，這個睡著的美人，皮膚開始斑斑駁駁地生出淡銀色的粉末，在光線映射下閃著微弱的亮光。
「她已經睡了半年，一直都沒有蘇醒過。」
陸渺渺使了妖瞳，往少女的身體看過去。妖瞳剛剛開起，陸渺渺只覺旁邊的大司命身體一顫，彷彿十分震驚。她心中也是一緊，我是服了止心散的，雙瞳應當沒有異變，莫不是如此，大司命也能看透我的妖瞳？
大司命並未言語。陸渺渺只往少女體內一看，便立刻被驚訝攫住了，完全忘了方才的微妙變化。
這個平靜的少女體內，已經全然不是人類的臟腑了。就這樣，竟也能活著？
少女體內，最大的變化是骨骼的漸漸消融，所以她的身體，看上去也開始綿軟，無力支撐。臟腑開始向上腔集中，血流不再是紅色的，而是變成了一種深深的綠色，看上去十分恐怖。
自打記事開始，這老天賦予的妖瞳就讓陸渺渺興奮莫名，經常試著使用妖瞳去觀看天地萬物，所以，她比別人多了解天地萬物的另一種姿態。她坐在天地之間，用妖瞳去看雲朵、水流，看天上飛的鳥，水裡游的魚，地上奔跑的狐狼。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它們表面看上去的樣子，它們的內部，都那麼精巧、奇妙，那麼獨一無二。
這個少女體內的樣子，她並不是沒有見過，但那不是人類，而是某種虛弱的小小生命，是蝴蝶！
這個長睡不起的少女，從身體的內部開始，一點一點地，在變成一隻蝴蝶？
「這怎麼可能……」陸渺渺喃喃地自語。
「你看明白了？」大司命意味深長地說道，「難怪他讓你來，原來是這樣。」
還沒等陸渺渺反應過來，便只覺得一陣眩暈，周圍的場景剎那間變化。自己已不處在那小小的繡房之中，而是立在一片繁華的花海裡面。那花海一片水粉，密密匝匝全是桃花。花瓣在空中飛舞，飄落下來，落在水面，淺淺深深的紅。在這花海裡頭，各種各樣奇異的生物自由地撒著歡兒，有飛在天上的長長的魚，有長著角的兔子，蹲在樹上的猴子生著翅膀，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大司命並不在自己身邊。陸渺渺心中一凜，這是誰製造的幻境？我定是中了幻術了。
她更集中了精神，使妖瞳看遍周遭的奇異事物。經過一段時間的歷練，加上修習了祖師爺教的「奪志式」，不知不覺中，渺渺對於妖瞳的使用和控制已經大上了一個台階。她天生又是個敏銳的，擅於觀察，很快便找到了一處不自然的所在。
那是趴在桃樹上的一隻小貓。居然，是一隻普通的貓。
陸渺渺輕輕一躍，跳上樹去，拔刀便向那貓劈了下去。只聽「當」的一聲，刀鋒被什麼東西格住了，周圍的幻象剎那消逝，又回到了那少女的繡房里。
格住陸渺渺彎刀的，卻是大司命的長劍。
「你想做什麼！」陸渺渺有一點生氣，但是又驚訝於大司命製造出來的幻境。莫非大司命與我一樣，先天的能力，是幻術系的？
大司命道：「少司命，你的天資，竟然至此！真令人驚嘆。你是不是已經進過第四界了？」
「第四界？」陸渺渺驚訝，「那是什麼？」
忽然想起，這個是不是凌佐寒說起過？如果第三界是鬼界，第四界，幻界？
大司命道：「我也感覺到了，你的天賦，還沒有開發。先天資質能達到這個層次的幻術使，我至今只見過兩個。另外一個，還不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