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無月的雙眸古井無波。陸渺渺的心裡只想著：「我該如何自處！我該如何自處！」
長久以來，陸渺渺滿心想的都是報仇的事，千羽的事，這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已足夠充塞她的全部內心。她沒有心思去考慮自己的事情，也不打算考慮。她明白，從知道無月身世的那一天起，她就開始對他產生了強烈的依賴，只沒想到，這個絕世而獨立的人，居然也會對自己產生了不一樣的情感。
可是她的依賴，與他的情意，是不一樣的。
祖師爺的話回蕩在耳邊：「這世上再沒有什麼生物，比他們更容易一條路走到黑了……」
陸渺渺心亂如麻。面對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人，她發現現在的自己，並沒有回應的慾望。他太好了，她害怕的是將來的自己也無法回應。她害怕傷了他，又害怕失去他，害怕他一條路走到黑。
可是無月以十分平靜的聲音對她說：「我的一切，只出於本心，與你無關。我只想要你，用你的本心活著。」
哪怕你的本心，終有一天不在我。你只要恣意地活著就好了，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你回頭的時候，我永遠都在。
無月一笑道：「冷了。而且，真的有點餓了。」
陸渺渺一愣，趕緊跑到樹叢里，把這些天一直帶在身邊的他的袍子抱出來。無月將衣服隨意地套在身上，兩個人便一起往山洞走去。
一切，宛然如常。
陸渺渺將「草木皆兵」的修習方法交給了無月，無月倚著石壁坐著，靜靜地觀看，不一會就放下了吃了一半的食物，完全沉浸在裡頭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無月「霍」地立起來，快步往外走去。陸渺渺驚訝地跟著，只見他在洞外找了一棵樹，在樹下凝神靜氣了片刻，忽然雙目一睜，那樹木忽然凄厲地扭動起來，發出哀鳴之聲。
無月從劍鞘中拔出「渡鴉」，這把劍，做他的兵器再合適不過了。
隨著長劍出鞘，樹木忽然輕輕地炸開一縷光華，碎成螢火般的點點亮，如雪花般地從空中降落。樹木歸於寂靜，一切籠罩在近似神秘的聖潔里。
無月又試了一次，這次花得時間更長。
陸渺渺吃驚地望著他。無月從專註中脫離，見她滿頭滿臉落滿了雪花，便言道：「回去吧。」
兩人生起火來，烤著潮濕的頭髮和衣衫。無月道：「我找到了一個辦法，只是需要練習一段時間。」
「什麼的辦法？」陸渺渺感到出乎意料，不是在練功么？
無月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草木皆兵是這樣的道理。是將遊盪的魂魄灌注在植物之中，操縱寄生了魂魄的植物戰鬥。這比操縱植物本身，威力要大得多。」
陸渺渺張大了眼睛，這，好像跟湘君和湘夫人的能力，頗有相似之處。
「剛剛試了一下，我果然有感知和壓制魂魄的能力，從上次斬那巨蛇，便隱隱約約覺得可以。不過現在感覺輕鬆得多。」
接著，無月說到了關鍵：「第二次試的時候，我抓來的是一個宜都郡的魂魄。只要集中，這種感知可以到達非常遠的地方。也許用不了多久，建康城玉璽上的魂魄，我也可以直接招到這裡來。要的不是玉璽，而是玉璽上的魂魄吧。」
原來，他在考慮的，是幫自己完成這個心愿。
湘君，湘夫人，不需要去找了，只要查出在哪裡，就可以把這些怨鬼，全部招到身邊來。除去一百零八名怨鬼，重逢的時刻，近在咫尺。
見到凌佐寒的時候，凌佐寒有一刻的窘迫。但陸渺渺沒有讓她窘迫下去，當即就親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她是真心地喜歡凌佐寒，尤其是聽遲峰講了他們的故事之後，就更加喜歡。她才不在乎他們當了誰的姦細。
凌佐寒在茶舍給他們安排了房間住宿。陸渺渺當夜就在她的房間住，和她一起徹夜聊天。
聽說了無月的想法，凌佐寒悲喜交集，覺得難以置信。盼了那麼久的日子，居然一下子近在眼前，以後，可以不再過這樣的日子的話，心中真不知是什麼滋味。
確實，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真正來臨的時候，也不知道能不能承受。
凌佐寒沉默了很久，終於說道：「渺渺，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千萬不要告訴峰哥。本來，也不應該告訴你，可是，實在是太難承受了。」
什麼秘密？
「峰哥他並不知道，他做過的夢，我也一樣做過了。他們讓我們去渡回一百零八個怨鬼，之後還我們生命的事情，是有條件的。所以，我告訴峰哥，我根本沒有做過這個夢，他什麼也不知道。」
就算完成了惡魔的指示，要還魂，還有條件？
凌佐寒點點頭：「條件就是，當我們重新獲得完整的生命，峰哥他，會失去關於我的全部記憶。」
失去全部記憶，關於邂逅的一切，關於攜手赴死的一切，關於八年來苦苦相守的一切？
陸渺渺頭一次覺得，惡魔真的是惡魔，是純粹的「惡」的化身。他們容不得美好的存在，總是想方設法地毀滅它們，用最最殘忍的方式，去毀滅它們。
凌佐寒並沒有流淚，但陸渺渺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哪怕是這樣，你也願意完成這個使命嗎？」
「哪怕他不記得我了，也沒有關係，我會永遠在他的身邊守著他。也許，他會選擇另外的一種方式活著，但是至少，可以像正常的人類一樣地活著。」
「那你呢？那你們之間的一切，怎麼辦！」
凌佐寒咬了咬嘴唇，像是堅定著一直以來的決心：「一切，就由我來承擔吧。所有的一切，並不會因此而消逝。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將永遠刻在我的心裡。」
陸渺渺感到十分絕望。難道再沒有其他的結局？難道不能有一個幸福的結局么？
凌佐寒苦笑道：「那些傢伙說了，我們的命運，註定就像這彼岸之花，花葉永不相見。除非這天下，能生長出花葉相見的曼珠沙華，但是那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她抬起手腕，手腕上的彼岸花燦爛奪目，「這一枝，是世上唯一的一枝虛妄，全部都是假的。」
陸渺渺猶豫了，到底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跟你說一說，好受多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凌佐寒捏捏她的臉，「什麼嘛，哭喪著臉，我還想要你給我鼓勁呢。我覺得，哪怕他忘了我，最終我還會重新抓住他的心，對不對？」
會的。哪怕悲傷，也有希望！
但是第二天清晨遲峰來找了她，徹底打碎了她的希望。
遲峰道：「所有的事情，我都聽山鬼說過了，所以今天我特地來求你，想請你幫一個忙。」
這，又是什麼情況？
遲峰言簡意賅地說道：「我所立下的契約是這樣的，一百零八隻怨鬼除去之後，佐寒將會獲得完整的生命，而我會死。」
陸渺渺無言以對，她只恨不得衝進鬼界，將彼岸那些惡鬼統統撕個粉碎。跟這種惡毒的騙子比起來，蕭四簡直顯得太無害了。湘君湘夫人真是倒霉到家，居然生來就要跟這種東西打交道！
遲峰道：「到了那個時刻，佐寒定然承受不住，恐怕會輕生。少司命你宅心仁厚，又與佐寒交好，求你看住佐寒，莫讓她糟蹋自己。日子久了，她自然可以重新開始。」
陸渺渺道：「我們不幫了，不能看著你去死。」
遲峰道：「你們不幫，我們也仍會自己去尋找。我心意已決，像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還不如死了的好。至少，她可以像正常人一樣，有個新的開始。」
相遇卻不能相守。不如，讓你一個人好好地活下去。
就在這一刻，陸渺渺思緒全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