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湘夫人篇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第六十九章 惡魔之憐憫

三月的花已經凋謝了。

四月星子墜清泉。

五月石榴紅似火。

六月風清朗月無邊。

江南多少蓮。

天山三丈雪。

北國也有春。

南國生紅豆。

只是,我從來看不到夜晚,你從來看不到日光。只是,你與我的眼睛,從來不能看到同一處風景。

八年來,他們踏遍了華夏河山,旅途多寂寞,寂寞向花枝。唯有一句話,在心底反覆吟詠:

思君令人老。思君令人老。思君令人老。

遲峰試了許多方法,想要和她溝通。隨著時光的流逝,他發現,每天有兩次見面的機會。清晨和黃昏,三界開門,正是他們在那最好的時光里,約在花前月下的時刻。但是,這兩次機會實在太過短暫,不能言語,看得見,觸不著。

只來得及,彼此專註地對視,把所有的心意,都含在一雙笑眸里,告訴你,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的,下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也要很好。

其實,他們是生活在一起的,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使用同樣的傢具器物,吃同樣的飯蔬。清晨,遲峰坐在屋裡的鏡子前面,用手指輕輕地碰觸檯子上的水粉,想像月華是如何映在這妝台之上,想像凌佐寒昨夜坐在這妝鏡台前,將胭脂點上紅唇的模樣。

明明,你剛剛還在這裡,這裡彷彿還殘著你的氣息,可怎麼卻如此遙遠,觸不可及。

水粉之下,露出一角素箋。

遲峰訝異,將那素箋輕輕地抽了出來。幾行娟秀的小字,就這樣跳入了眼帘: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心喜之,捕之。桂花酒滿,盜得一壺,酣暢淋漓。一夜樂,不思歸。」

昨天月色晴好,蛐蛐兒在牆角不停地鳴叫著,我覺得有趣,就將它抓來玩了。還有,人家家裡釀的桂花酒,那麼香,我去偷了一壺,好喝極了。這一夜,有很多樂趣,玩耍得忘了時間呢。

遲峰抬起頭來,發現桌角上,真的放著一壺桂花酒。

他將酒壺拎起來,仰頭灌了一口,深秋桂子的芬芳沁入心脾,直激得人愁腸寸斷。他撫摸著酒壺,想像著凌佐寒將桂花酒倒入口中的樣子,那該是多麼的叫人心疼。

佐寒,還是你聰明啊!

遲峰也坐下來,認認真真地把這一天打算做的事情寫了下來,快到黃昏,又補上幾句,輕輕地放在了凌佐寒的胭脂下面。

八年的時光,每人三千張信箋。距離那麼近,卻只能通過鴻雁傳書,才能知道你在做什麼,想什麼,有什麼快樂,為什麼煩惱。有時候,信寫得很長,絮絮叨叨地寫上這一天的小小細節,做了什麼新的機括,眩術又使了什麼新的花樣。讀著她的手書,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幸福。

悲喜多少事,獨不話相思。

告訴你,我想你,是這世上最沒用的事情。告訴你,我想你,並不能讓你的悲傷少一些。至少,不想去觸碰你心裏面那處永不結痂的傷痕。

反正,我一定給你,我的一生。

他看著她,從二八華年清澀如水,變得成熟丰韻嬌媚動人。她看著他,從白衣清俊少年郎,日漸高大,孤僻,特立獨行。她越來越美艷,他越來越魅惑。明明彼此擁有,偏偏觸不可及。這種痛苦,在日出和日落之時,最為難耐。

也許是這兩人的情意感動了上天,那彼岸的惡魔,居然心軟了。

忘記了是血魔之災後的第幾年,有一天,遲峰正在房間里做弩箭,忽然間覺得十分疲倦,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在夢裡,他驚訝地發現又走回了三途河。

彼岸的聲音告訴他,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由於遲家和凌家的死斗,充溢著不甘和戾氣,兩家一百零八名亡者,全部留在了人世,未能返回第三界。

除鬼師與渡鬼師,天生是特異的存在,化成的鬼邪,更是大凶中的極凶。幾年之間,鬼禍,便在南北兩朝的大地上蔓延生長,因此而喪命的無辜者,不計其數。

如果你們可以承擔起冥界接引人的責任,將這一百零八名鬼凶消滅或是引回三界,事成之日,還你們完整的生命。

接著,那彼岸的支配者,向他耳語了最後的條件。

遲峰毫不猶豫地接受了。至少,那會是一個新的開始。

從這一天起,遲峰與凌佐寒的生活,開始顛沛流離。也從這一天起,他們多了一種能力,就是感知凌家和遲家厲鬼的存在。這種感知,甚至可以到達很遠的地方。接下來的,就是不停的戰鬥。

從來都是單打獨鬥。雖然遲峰和凌佐寒都是兩家後輩中天賦最好的,但兩家的怨鬼中,有許多長老的存在,他們雖已失去了生命,能力卻籍著魂魄保留了下來。許多場戰鬥,是無法言喻的慘烈。受傷最重的一次,遲峰在床榻之上,整整躺了半年。

這半年的時間,他只有一早一晚,用盡全部的氣力,裝出精神滿滿的樣子。這半年的時間,他寫在信箋上的,全部都是騙她的話。他寫外面的花香,寫外面停不住的雨,寫某某樓的湯包十分好吃,反正,她也不會知道,自己是如何纏綿於病榻,晨昏身體交錯的瞬間,也看不出軀殼裡面的五內俱焚。

只是,每當他猜想,她不會也在用同樣的方式騙著我吧,心頭就會一陣一陣撕扯的疼痛。

大概三年前,遲峰感覺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那時候他們正遊歷到都城建康,一進建康城,遲峰便驚訝地發現,凌家大家主的魂魄,在這裡。

凌家大家主生前,便是個權力欲極為強烈的人,死後魂魄寄居的物件,果真是不同凡響。他的魂魄,寄在了晉帝的傳國玉璽之上。

大家主的力量是極強的,遲峰花了很長時間準備,才開始著手潛入皇宮,打算接近玉璽,將魂魄驅趕出來。沒想到,這世上存在著比最凌厲的厲鬼,還要強大的人類。

遲峰剛剛潛入宮苑的外圍,就遇上了一個名叫「驍風」的黑衣男子。兩人的氣場剛有交集,遲峰就明白,在這個人的手底下,一點生機也沒有。他用盡平生所學,仍然連從驍風手中逃生都做不到。

就當他暗暗在心中向凌佐寒說抱歉的時候,一個青衣中年男子忽然出現,用十分古怪的招數將驍風困在原地,帶著他逃出了皇宮。

中年男子羽扇綸巾,仙風道骨,模樣甚是瀟洒。他將手掌抵在遲峰的後背,一股非常溫暖的真氣輸入了遲峰的身體,全身各處損傷,以極快的速度復原。

男子問他:「你有沒有聽說過國醫館?」

救了遲峰的這名中年男子,正是國醫館的大當家東皇太一。東皇太一看上了遲峰祛邪病的能力,將他留在了國醫館。遲峰成了國醫館的「湘君」,而凌佐寒,因為具有相同的能力,便自然成為了「湘夫人」。

發生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鬼邪寄居的地方,往往人多熱鬧。遲峰和凌佐寒建了一個戲班,走到哪裡,便將眩術演到哪裡,一邊表演,一邊在人們根本不知情的時候,除鬼驅邪。這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他的選擇,也是她的心愿。

有時候,欺騙並非出自惡意。也有時候,欺騙源自於悲憫和犧牲。

一切似乎在平穩地推進。但是,兩年之前,遲峰還是遇上了一個讓他的靈魂蒙受重壓的人。是這個人主動找上了他,這個人只有十二三歲,還完完全全是一個小孩子。

如果把他當作小孩子看待,那就大錯特錯了。這個男孩皮膚微黑,一雙眼睛透著銳利的精光,言語行事,全然超越他的年齡。這個男孩是當時晉帝封的西中郎將,現在的三皇子,宜都王劉義隆。

劉義隆帶著一個手持藤杖,黑色斗篷的老者,那老者使出不可思議的幻術,將遲峰困在裡面。遲峰本身對幻術沒有防禦能力,很快,他的記憶、他的心思,便被這老者全部讀了去。

男孩笑了,言道:「我果然猜得不錯,他是國醫館中最薄弱的一環!」

劉義隆對遲峰說道:「你們幫我監視東皇太一,等我覺得足夠的時候,會讓你們得到玉璽上的東西。否則,憑你們,一輩子也得不到!」

遲峰與凌佐寒筆墨商議了之後,決定背叛東皇太一。

我真心不希望如此。但是,如果是為了你,我可以背叛整個世界。

到今天,到季無月將「渡鴉」架上凌佐寒的脖頸,八年的光陰無聲無息地流逝。凌家和遲家的怨鬼,已經驅除了九十六個。還有十二個,就可以完成惡魔賜予的,不知能不能算作是憐憫的契約。

(今天有一句詩,是盜了古詩十九首里的「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沒辦法,太有感覺了,寫不出來~古人大大,謝謝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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