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湘夫人篇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第六十八章 惡魔之玩笑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遲家的長子,性格一向沉穩,雖也有些怪癖,舉止卻一向是得體的。那一副穩重的皮相之下,怎麼會藏著一顆如此不知廉恥,大逆不道的心?

遲峰沒有理會家人的怒斥,只緊緊地擁著凌佐寒,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黑髮,柔聲道:「你相信我么?」

懷中的凌佐寒點了點頭,目中淌下清淚一點。

遲峰拭去她的眼淚:「那麼,你相信,我不會死。所以,現在,走!」

他猛地將凌佐寒向外一推。凌佐寒明白他的意思,咬碎銀牙,向凌家人使個眼色,一行人便忽地躍起,使盡全身氣力,向密林之外掠去。

遲家的人,並沒有追來。

遲峰憑著一己之力,拖住了自家家主和長老們一刻的時間。有這一刻的時間,凌佐寒她們已經走遠,追不上了。

在這一刻的時間裡,遲家看好的下一任家主,爆發出了數代未曾見過的驚人力量,也令遲家的家人徹徹底底地失瞭望。

也因為這一刻,遲峰受的是幾乎致命的重傷。

他被家人拖回家裡,扔在小院里關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身體才漸漸地恢複。他沒有打算出去,也自始至終,未曾為自己辯解過一句。

他明了,兩家積怨已深,辯解亦是無用。他從小便被當作下一任家主的苗子來培養,不是不了解形勢,也不是沒有擔當。只是有一件事情,他的心中一直不曾認可,那就是遲凌兩家,本質上根本沒有什麼區別,又何必非要爭個高下?

凌家的人,哪裡是惡人呢?那個少女的笑顏,她內心懷著的深深的悲憫,如同一道光,溫暖著遲峰的心。她平安。只要她平安,哪怕要他粉身碎骨,又有什麼要緊?

只可惜,凌佐寒卻並不平安。

紙里是包不住火的,雖然遲峰救了他們的性命,但凌佐寒給遲家的男人抱在懷裡,似是早有私情的事,還是很快傳遍了凌家上下。

斥罵、責罰,什麼都受了。凌佐寒一句話也沒有說,一聲呻吟也沒有發出過。只在聽說遲峰沒有死,躺在家裡養傷的時候,流下了不知是什麼滋味的眼淚。

她知道,這個外表像水一般平靜,內心卻像風一般不羈的男子,已經佔據了她的整個世界。

自己的下一代已經腐朽墮落,遲家卻清了落鬼坡,一時間名譽鵲起。凌家一怒之下,舉家商議,決定去攻打數十年來遲、凌兩家均未敢碰觸的聚鬼之地――百里風山。

為了這一戰,凌家準備了很久。但是,這一戰最終是敗了。

具體是怎麼敗的,凌佐寒並不知道,因為她作為凌家的罪女,被排除在這次行動之外了。當她發現異動的時候,全部凌家的除鬼師,都被厲鬼上了身。

本來寄鬼的宿主,是會喪失全部意識的,但凌家人是除鬼師,體質與常人不同。他們在被鬼邪上身之後,喪失了辨認與控制的能力,內心放大了的憎恨,卻留了下來。

那是對渡鬼師遲家的憎恨。

接下來發生的,便是八年之前載入了史冊的,除鬼師凌家與渡鬼師遲家之間的死斗。有鬼邪參與的戰鬥自是異常慘烈,其結果是兩家的同時滅門,傳說是沒有留下任何活口。

這也許就是來自彼岸的制裁,也或許,遲家和凌家,不知在哪一個時代,是與那彼岸的魔神訂過契約的。現在,私慾壓過了公心的所在,契約在彼岸焚化為灰。

遲峰與凌佐寒都參加了這一場死斗。他們是打算救人的,但是在各種強大的力量交織之下,根本就無能為力。兩人都身負重傷,各自去了大半條命。

凌家的家主淪亡之時,以手指著遲峰和凌佐寒的鼻子,斥道:「是你們!就是你們!你們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也許是這樣。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認識了遲峰,哪怕是當天自己死在了落鬼坡,凌家也就不會去攻打百里風山。如果不是這樣,就不會發生兩家的死斗,就不會有這種兩敗俱傷的局面。凌佐寒一時心亂如麻,望著滿目血海,忍不住淚流滿面。

遲峰掙扎著來到她的身邊,與她擁在一起。後悔么?兩個人都不知道。兩個人就靜靜地相擁著,身體不停地喪失鮮血,直至最後,失去了意識,仍然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只有愛上了你這件事,永遠也不後悔。

「也許這些事情對你來說難以置信,」遲峰望著陸渺渺,眼神中露出一絲嘲諷,「我在失去了全部意識之後,居然真的聽見了來自彼岸的聲音。」

那聲音高高在上,帶著深深的嘲弄,問詢道:「你想不想活下去?」

那個聲音告訴他,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你們兩個,都只有半條性命了,你可以選擇把她的生命搶過來,也可以選擇把你的生命送給她。總而言之,只能活一個。

遲峰站起身來,卻發現面前一條廣闊無垠的河川淌過。那河水的顏色,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深灰色。前面一片空濛,天是黑色的,霧也是黑色的,卻不知為什麼,可以清清楚楚地視物。那河川的一岸,就是自己的腳下,殷紅碧綠,蔓延著伸向遠方,是這個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遲峰笑了。這個場景,雖說是見所未見,但宗族的古書中有清清楚楚的記載,絕不會錯。三途河,彼岸花,火照之路,冥府的入口。

「你二人生為冥府的接引人,宿命便像這冥府的接引之花,花葉永不會相見。哪怕進入六道輪迴,你二人的記憶,也只能在踏過火照之路的時候,被彼岸花的香氣喚醒。」

喚醒了,痛醒了,接下來便飲忘川水。忘記了,輪迴了,一遍一遍地回歸原點。

如果是這樣,我想選擇魂飛魄散,再不入六道輪迴。

遲峰道:「我該怎麼選擇?」

那聲音說道:「你在這火照之路上尋到她,與她一同折下彼岸花,折葉者生,折花者死。」

這,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遲峰找到凌佐寒的時候,凌佐寒神情恍惚,彷彿在做夢一般。但是,看到遲峰的時候,她忽然笑了,笑得比艷紅的曼珠沙華還燦爛,她奔跑著向他撲過來,一頭撞在他的懷裡。

遲峰的動作連停滯也沒有,伸開臂膀擁住她,右手輕輕托住她的脖頸,一低頭便深深地吻住了她的雙唇。

凌佐寒愣了一下,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卻奪眶而出。她伸出雙臂,輕輕地環住他的腰身,開始回應他的溫柔,他的熱烈,他的情感,他的心。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這最初和最後的吻裡面。我想要的,是給你我的一切,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生命。能給你的,全部都給你,全部都傳遞到你的身上。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佐寒,你我就在這裡,折下彼岸花盟誓,結為夫妻。花是你,葉是我,我來折花,你來折葉,彼此擁有,永不分離。好不好?」

凌佐寒的眼神里忽然閃過一絲異色。但是,她又笑了,這一回卻笑得有一點凄然。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在三途河畔,火照路上拜了天地,然後,各自折下了彼岸花。他折了花,她折了葉。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我躺在遲家的大院里,周圍全都是遲家和凌家人的屍體。佐寒不在了。」

遲峰不明白,為什麼活下來的,竟然是他自己!

那是夢?可這夢,也實在太過真實。他坐起身來,身邊的地上,靜靜地躺著一枝曼珠沙華,嫣紅的花,碧綠的葉,花葉共生。

不知道為什麼,觸碰到這枝花的時候,他的身體一陣猛烈的顫抖。這枝花,彷彿寄託著他的三生三世,承載著什麼比他的生命,還要寶貴的東西。

遲峰將花枝拾起來,小心翼翼地纏在自己的手腕之上。

卻就在這時,黃昏不可阻擋地降臨。

他驚訝地看到自己的身體變得透明,也驚訝地看到,同樣通體透明的凌佐寒出現在眼前。他張開雙臂,將凌佐寒擁在懷裡,但她的身體穿透了他的身軀,穿過的時候,沒有溫度,沒有觸感,只有無邊無際的虛空。

「佐寒!」他想要大聲呼喊,但是卻發不出聲音來。

就從這一天開始,這兩個人,變成了白天與夜晚,變成了花葉永不相見的曼珠沙華。

後來,遲峰和凌佐寒終於明白了,這原本就是彼岸的惡魔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那個聲音對他們說的話,是截然相反的,遲峰以為折花者死,凌佐寒以為折葉者死。彼岸的惡魔希望他們彼此陷害,最後一同落入地獄。沒想到的是,這兩個人同時選擇了,將自己僅存的生命交給對方,讓對方活下去。

今天的遲峰與凌佐寒,正是靠著對方給予的半條命,悲傷地生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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