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湘夫人篇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第六十章 入我相思門

彼岸花,

開一千年,

落一千年,

花葉永不相見。

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

吾等,本已自願委身於地獄,無奈眾魔不收,使吾等徘徊於黃泉路上。吾等乃冥府接引之花,將身化作火照之路。渡忘川者,皆喚吾等為——「惡魔之溫柔」。

一進入秋季,時光便流逝得格外匆匆。昨天階前芙蓉尚未凋落,今日便有紅楓燃遍了枝頭。季無月帶著陸渺渺,先是坐船,後又乘了馬車,在蒼莽大山之間穿梭。

荊楚東北部,有一座無妄垢山。這座山並不高,但常年雲霧繚繞,叢林深密,陰森可怖,又有毒蟲猛獸出沒,故而人跡罕至,這座山的名字,也就少有人提起。這座無妄垢山,便是無月和渺渺的目的地,也就是花鬼一族的故鄉。

那天無月提出,要帶陸渺渺回花鬼的故鄉,主要是出於兩個考慮。其一是花鬼的故里,有一口古井。花鬼一族,每隔十年就需要飲這口古井的水,幫助身體蛻變,獲取更強大的能力。那是一個痛苦的過程,但進境會很大,天資好的,進境會更大。自從花鬼族滅,無月便沒有回過家鄉。今年他已經二十二歲,距離上一次飲水蛻變,已經過了十二年。原本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要緊,可是現在的他,忽然極度渴望力量,希望儘快變得更強大。

這第二個考慮,便是因為無妄垢山的位置,就在隨縣的毗鄰。隨縣一帶,正是羊皮卷記載的「隨侯珠」的埋藏地點。

只是宜都郡地處荊楚西南,而無妄垢山卻正在東北,所以這一路,幾乎要斜穿過整個荊楚地區。但這一次並沒有什麼著急的事情,所以二人走得不緊不慢,見了郡縣,便停下來轉轉,看看風土人情,倒也並不覺得無聊。

無月一向話不多,通常都是渺渺主動跟他聊天。與渺渺說話的時候,他總覺得心裡有些淡淡的歡喜,可是,想與她說說話的時候,卻總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不說話的時候,他有時會望著同一乘馬車裡陸渺渺安寧的睡臉,心裡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

最經常想起的,就是那一天清晨,蕭敬煌把他叫到芙蓉樹下,和他說的那些話。

他問:「你為什麼要救我。」

關於是不是要救蕭敬煌這件事,季無月根本就沒有猶豫過。她哭了,哭得那麼傷心。她要他活著,自己又怎麼能不救他?

蕭敬煌道:「換了是我,倒真不一定救你。不過,你的血味道著實不壞,你給我喝了不少吧?近兩天我覺得內力進了一重。」

無月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敬煌道:「那個傢伙,看上去刁蠻,有幾分小聰明,其實心裡軟得很,冒失愛闖禍,頭腦一根筋。如果像你這樣,什麼都依她的,她有幾條命也不夠使。」

無月想了想,只吐出了幾個字:「隨便她。我和你不一樣。」

敬煌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和你不一樣,不會像你那樣事先算計她。她想要怎樣,就讓她怎樣。她闖的禍,我來陪她擔著,我來替她擔著。

蕭敬煌搖了搖頭,苦笑一聲,知道自己這回遇到的對手是最為棘手的類型。眼前這個黑衣冷漠的男子,居然是一個極為「本真」的存在。人生的樣子,往往就是自己心目中世界的樣子。如果你認為世界是風景,那你遇到的就都是風景,淡而美;如果你認為世界是戰場,那你遇到的將全是戰場,壯而烈。可是眼前這個人,他心目中的世界就是世界原本的模樣,一沙一石,一花一木,山河不息,晝夜更迭。在這個人的面前,一切騙術都消彌於無形,因為他眼睛裡只有世界原本的樣子,他根本理解不了騙術,騙術在他面前,只顯得有點可笑。

而且,這個人的模樣,簡直生得人神共憤。

蕭敬煌道:「說實話,這天底下我最厭煩的人,你便是其中一個。可是,全天底下,卻只有你一人,可以讓我把她放心地交出去。真是諷刺呵。」

無月對他的感覺說不上壞,但也絕對說不上好。他認可他的實力,可是對於這個人,不知怎的,確實,說不出的厭煩。

熟睡中的陸渺渺,安心地閉著雙眼,睫毛又長又密,那付模樣,讓人看了便心生憐惜。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她仍然能夠睡得那麼踏實,如果這是因為自己在旁邊的緣故,那可真是太好了。

十年前,自己不受鏡花水月的影響,但是現在的自己,已經會陷進鏡花水月之中不能自拔,也就是說,有了慾望。望著沉睡中的女子,無月心潮起伏。是你教會了我恐懼,教會了我……教會了我正常人類該有的情感。人類如果沒有慾望,又如何能稱為人類呢?

也許,漸漸地,我開始像一個正常的人類了。

行至南郡當陽縣的時候,街市頗為繁華。陸渺渺很興奮,便要求在這裡住上一日,好好玩一玩。兩個人在街上慢慢地走著,觀看各種店家和小巧玩物。這一路上,都是陸渺渺在嘰嘰喳喳地講個不停,無月在後面靜靜地跟著,如果有趣,還會笑一笑。後來渺渺便告訴他說,你別再笑了。再後來,兩個人就乾脆不逛了。

和無月逛街市,真的與蕭四逛街市十分不同。蕭四比她的話還多,天南海北地把每一件玩物講得活色生香,也會給她買吃的,買得不多,只有真正入他眼的才買,那件件都是精品。而跟無月一起逛街市的後果就是,不知不覺地後面就跟了一大群人,各種各樣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議論聲一大片。

「我覺得你還是戴帷帽的好。」二人逃也似地鑽進了一家客棧,陸渺渺有些無奈地說道,「如果有一天發榜通緝你,簡直一天也躲不了。」

無月點了點頭:「好。以後我的臉,只給你一個人看見。」

絕對是毫無心機的、真誠的話語,就是單純的「我把臉遮起來不讓別人看」的意思。如果是蕭四,這樣的一句話,早就是一臉壞笑,湊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了。同樣一句話,不同的人說出來,意思居然差了這麼遠。所以陸渺渺聽了這句看上去很像情話的話語,竟絲毫也不會感到窘迫,只笑道:「那倒是不用,就是在人多的時候,小心些就好。」

只是,為什麼總是不自覺地聯想到,那個大騙子?

途中已然顛簸了許多時日,無月身上穿的,仍然是在宜都鬥技時的一襲黑袍。渺渺瞧了瞧,見他的衣袖和大襟都磨壞了,褲腳也不知被什麼割了道口子,便說道:「你把衣衫換下來,我給你修修吧。」

入夜,陸渺渺點起燈,坐在桌邊,仔細地修補無月的衣裳。繡花用的針線自然是不帶的,但她有縫合人體皮肉用的天蠶絲。蠶絲雖是銀色,但由於極細,顏色根本顯不出來,用來修補黑色衣物倒也無傷大雅。況且,無月那傢伙,破了的衣服也毫不在意地穿在身上,明顯就是個不講究的,簡直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唉,生得太好看也會招人恨的,蕭四可不就是恨他這個?

「我要你答允我,今生今世,絕不為季無月親手縫製任何一件衣裳!」

陸渺渺心中一凜,便一針刺在自己左手的中指上,痛得「啊」地一聲輕呼。中指上緩緩滲出芝麻大小的血珠,渺渺便將中指含在口中輕輕地吸吮。你怎麼知道,會有這樣一天?

「以你的性子,即便答應了我,作不作數,還是另一回事。」

你怎麼會猜到,我答應你的話,本也沒打算作數的?不過,我這不是制衣衫,我是在補衣服。這個不算的,對不對?

「我就是要你,若有一天一針一線地為他制衣衫,終免不了要想起我來。」

陸渺渺臉上泛起一絲笑意。狐狸!

好吧狐狸,是你贏了。

東皇太一不知是生了千里眼還是順風耳,竟將他們的動向掌握得一清二楚。離開宜都郡後遇到的第一座城市,陸渺渺前腳住進客棧,後腳便有東皇太一的人送了信來,告訴她自己去了北方雲中君那裡,短時間內不會回來,讓她和山鬼自主行動。東皇太一有此舉動,自然是默認了陸渺渺關於聯手的提議,而且,顯然他對無月的事情,也已經了如指掌了。陸渺渺便托來人將兩片寶圖殘片交給東皇太一,以示歸附的決心。

報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現在的陸渺渺,耐心十足,所有的節奏,也都放慢了下來。前面,就是無月的故鄉。其實,無月對於他自己的事情說得並不多,陸渺渺也很好奇,無月從小生活的地方,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而身邊的季無月,永遠寧靜得像一株樹木。隨著山區越來越近,他的身形和氣息,彷彿越來越深沉地融入了深秋的山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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