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兒篇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 第五十六章 三回九轉斗

東皇太一挾著陸渺渺,足尖像不點地一般地向前疾奔。路線自然是他早已設計好的,所以腳下並無片刻的停歇猶豫。陸渺渺的腦海里,劉裕、車兒、曲無殤、慕君歡的影子走馬燈似地反覆閃現,全然亂成了一攤漿糊。許久的沉默之後,她終於開口問了一句:「東皇,為什麼選我?」

東皇太一對於她識破自己身份的事情並未感到驚訝,只答道:「因為你是我的少司命。」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誰。

陸渺渺道:「東皇,我是妖瞳一族,我有滅族之恨。所以,求你讓我留在你身邊。我雖實力不濟,但我什麼都願意做,什麼苦都能吃。終有一天,我會成為你手中長纓,助你奪下江山。」

東皇太一似乎愣了一下,問道:「是誰告訴你,我要江山?」

陸渺渺道:「是姚質。」

東皇太一思忖片刻,便已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冷笑道:「後秦滅國才不足三年,他便已心急到這般地步,既無謀略,又無耐心,全然沒有成為王者的資質。須知樹木若想參天,先得不被雷劈,長得再快,劈倒了,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我來救他,當真是划不來。」

陸渺渺道:「前一任的少司命劉瑾,從劉裕那裡盜出了一張羊皮卷,卻沒來得及交給你。裡面有天大一筆財富的藏寶圖,這張圖,我可以解開。寶圖的七份殘片,我已有兩片,願意都交給你。只要你肯讓我追隨你,除去那劉裕老賊。」

東皇太一未曾言語。陸渺渺心中焦急。現在她已經明白了自己和劉裕之間的差距如同天塹一般,如果不能傍上東皇太一,那簡直復仇無望。東皇太一想當皇帝,跟她有什麼關係?誰愛當皇帝誰當去,她心裡只想著報仇。

所以,她狠下心來,咬牙說出了自己最後的籌碼:「前幾日宜都王曾向我示好。我願仿效越女西施,設計接近宜都王,爬上他妃嬪的位子,在宮幃之內,做你的眼線內應。」

這自然是陸渺渺絕對不願意做的事情。但是,現在的她,覺得做什麼都並無不可。只要有用,還有什麼願不願意呢?但是東皇太一聽了她的話,卻戛然止下了腳步。

她本以為這個計畫,對於東皇太一來說,是再理想不過的。還有什麼人,能比枕邊的寵姬取得的情報更多呢?但是東皇太一冷冷地說道:「我國醫館再不濟,也用不著自己的少司命去賣肉!」

陸渺渺給搞得一頭霧水。說這是東皇太一待她好,她是絕然不信的。很明顯,東皇太一對所有人都存著利用的心,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便棄之如敝履。劉瑾對他如此痴情,他都能痛下殺手,更不用說慕君歡和自己了。慕君歡本來有利用價值,但是東皇太一沒能從劉裕手中將他搶過來,那就不但沒有價值,還有威脅了。自己得不到流魂珮,劉裕也不能得到。東皇太一就是這樣一個人。

可是她陸渺渺,究竟有什麼樣的利用價值?她的價值,竟然還大過了流魂珮不成?

既然有利用價值,那就是默認她提出的歸附了。陸渺渺的心放下了一些,決定回到建康,便將得到的寶圖殘片獻給東皇太一,以表忠心。反正藏寶圖,本來也不是她想要的。

東皇太一輕功極好,前行的速度也極快。行進之中,他抱著陸渺渺,金色的真氣便從二人身體接觸的位置緩緩滲入她的體內,撫慰著她被殺氣侵蝕的肌體,竟是說不出的溫暖舒服。難怪劉瑾對他如此痴心,這樣的懷抱,不要說是一個女人,是個人都會貪戀的么!

到了一處黑暗的巷道附近,東皇太一卻是忽地停住了腳步。他微微閉上眼睛,彷彿在感知什麼,不多時便張開眼睛,轉身向巷道中走去。

走了百餘步,陸渺渺便也感覺到了,巷道中,有一個人。

東皇太一快走幾步,靠近了那個人,手臂輕揚,將陸渺渺往外一扔,直接扔到了那個人的懷裡。那個人也並未猶豫,伸手便接住了她,將她橫抱在胸口。

一接觸到這個人的身體,陸渺渺的眼淚幾乎要流了下來。這個人的身上,散發著一股熟悉的清苦藥香,他的肢體都略有些冷,心跳卻稍微有一點快。這樣的人,只能是季無月。

「你怎麼不逃出去?」陸渺渺問道,「他們說你已經逃出去了,是平安的。」

無月道:「我在找你。」

東皇太一道:「山鬼,少司命交給你了。我告訴你出去的方法。」

「那你呢?」陸渺渺問道。

「不必管我。等出去以後,我自會差人與你聯絡。」說完,東皇太一便走上了與他們相反的一條路。

無月並沒有問她此前發生的事情,只抱著她,依著東皇太一說的路線,向前疾掠而去。他臉上的鬼面已經去了,一張玉雕般的側臉映在渺渺的眼中,卻是說不出的蒼白。陸渺渺覺得他的心跳和氣息都混亂得很,不由生出了幾分擔憂,便言道:「無月,你放我下來,我肌體已經恢複,自己可以走。」

無月愣了一下,卻彷彿未曾聽見她的言語,既未回答,也未將她放下,只一味抱著她向前飛奔,手上竟還抱得更緊了一些。

其實,他是在憎恨他自己。

從曲無殤出現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為什麼初試的時候他感知到的高手人數會比蕭敬煌少了一個。曲無殤身上發出的氣息,與他是一模一樣的,就像左手在摸右手,根本不可能正確地感知。其實,他現在不怕曲無殤了,他已經用自己的肉體感受過了鏡花水月,就在這短短的半個月時間,他已然明白了鏡花水月的原理,不僅制出了鏡花水月,還制出了鏡花水月的解藥。這樣的天資,是曲無殤不可能想到的。但是曲無殤並沒有對他出手,而是直接給他打開了通向外面的門。

季無月並不明白曲無殤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他也並未打算離開。他知道,在敵人之中,有一個人具有超強的感知能力,所以他消隱了自己作為生命體的全部跡象,無聲無息地遁入了黑暗之中,開始靜悄悄地尋找陸渺渺的蹤跡。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路上見到的屍體越來越多,唯獨找不到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很堅強,但她從實力上看其實是柔弱的,又喜歡頭腦發熱,做衝動的事情。自己不在她身邊,蕭敬煌跌進陷阱了,也不在她身邊。也許這一次她真的會死,而且,有可能會死得很慘烈。

想到這些,季無月的心中竟一陣一陣地刺痛。他體會到了一種此前幾乎沒有體會過的感覺,彷彿有人揪著自己的心臟,向上提了起來,胸口虛空、慌張,無著無落,後背上有冷氣湧現,自下而上,從脊骨傳遞到脖頸,令呼吸不暢。他生平第一次明白了,原來這種感覺叫作「害怕」。

他不是沒有經歷過疼痛,也不是沒有經歷過生死。他所遇到的危機,他所忍耐的疼痛大概比誰都多,但是他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感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他覺得一切都很自然,並沒有任何抵觸的心。但是現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這樣,他不能接受陸渺渺的死亡,更不能接受她痛苦地死去。他深深地害怕著這件事情的發生。

現在,她平安,無月放下了心,覺得很喜悅。但是,是東皇太一把她交到自己手中的,是東皇太一在危機之中保護了她。而自己,什麼都沒能做到。如果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那現在的她大概已經是一具殘破的死屍了。季無月頭一次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力量不夠強大。他向來無欲無求,但是現在的他,突然有了想要的東西,就是想要變得更強,強到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好好地保護懷中的這個女子。

「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了。」他望了望陸渺渺,暗暗地下了決心。

東皇太一指出的路果然又準確又安全。跑了一陣之後,前頭居然看到了自然的光亮。

無月停下腳步,輕輕地將陸渺渺放在地上。渺渺活動了一下酸麻的四肢,微微一笑,道:「我真的沒事。」兩個人肩並著肩,便向出口走了過去。

但是,老天總那麼吝嗇,凡事不肯盡如人意。東皇太一的算計竟然會出了差錯,這一差錯直接粉碎了季無月剛剛下定的決心。才走到洞口,洞頂忽然「嗖嗖」連聲,落下一陣暗器之雨。無月刷地長劍出鞘,舞起一片電光般的劍芒,將陸渺渺和自己罩在了劍光之中。只聽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密密匝匝的暗器,竟一枚不落地給他長劍擊飛了出去。但是,就在無月揮劍打飛暗器的時候,只聽「呼」地一響,一根粗黑的鐵釺不知從哪個機括中彈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陸渺渺疾射而去。

這機括力道極猛,陸渺渺自是躲閃不及,而無月正在抵擋暗器攻擊,自也來不及回頭救她。眼見鐵釺就要貫穿渺渺的咽喉,卻忽然自暗處有一條白影一閃,剎那間便擋在了陸渺渺的身前。只聽「噗」的一聲,一股熱血激射而出,噴濺在陸渺渺衣衫的前襟。

鐵釺自這個人的胸口透穿而過,不偏不倚地貫穿了他的心臟。白衣人身形一晃,便向後倒了下去。倒下去的瞬間,這個人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陸渺渺,口角竟綻出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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