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篇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第二十二章 天地風雲變

元熙二年六月十四,不滿足新晉宋王之位的劉裕,接受晉恭帝司馬德文的禪讓,在南郊即皇帝位,定國號宋,改元永初,定都建康,改《秦始歷》為《永初歷》,廢恭帝為零陵王。歷百餘年的東晉王朝結束,開啟了南北兩朝對立的局面。

那一日,蕭敬煌對陸渺渺說:「宋國公要的是什麼,難道你還看不出來么?」不過半年多的時間,已是一語成讖。

可嘆的是,如蕭敬煌一般敏銳的畢竟是鳳毛麟角。宋王心思太過深沉,滿朝文武竟再無人了解他的心意。義熙十三年劉裕換命京口的的布衣之交劉穆之病亡之前,倒是洞察出了劉裕的心思。

多年以來,劉裕倚重劉穆之,視為心腹,國中之事,事無大小全部交給他處理,但奪天下的野心,卻也從未對他提起。但是晉軍收復洛陽,劉裕派人回到建康,委婉地向朝廷請求加授九錫,劉穆之便從這裡面讀出了危險的氣息。

劉穆之一方面覺得心中有愧,自己身為留守大臣,劉裕的心腹,竟未想到趁北伐大勝之機為主子求取榮耀,還要讓主子自己開口。另一方面,自己自認為與主子關係親密,主子卻是對自己仍有防備,心中所想,從未對自己言明。劉穆之自此心事過重,以致憂思成疾,竟不治而亡。

劉穆之死後,越發無人體察宋王心事。宋王已然五十有七,身體雖尚強健,卻也近花甲之年,頗有些等不及了。元熙二年正月,宋王便在石頭城自己的宮裡設了一桌盛大的晚宴。

宋王權傾朝野,文武百官自是到齊。宋王舉起酒爵,從容言道:「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倡大義,興復帝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業著,遂荷九錫。今年將衰暮,崇極如此,物忌盛滿,非可久安。今欲奉還爵位,歸老京師。」

既然百官到齊,蕭敬煌身為中書侍郎,自然也在宴上,聽得此話,心中不由一凜。劉裕話里講的是,我現在榮耀加身,地位隆重,道家有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盈滿要適可而止。我老了,準備辭官歸田,頤養天年。

群臣聽了,都不明白宋王此言是何用意,只得紛紛歌功頌德,說了許多冠冕堂皇的漂亮話,蕭敬煌心中卻是雪亮。劉裕想要江山,但自己說出口便是謀反,需得借他人之口來講。現在劉裕講出歸田的話,自是暗示群臣,如果你們想挽留於我,便須得為我加官。但現在,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王上再加官,除了即帝位,還有什麼其他選擇?

蕭敬煌本是西中郎將的人,與宋王直接接觸並不多,雖然聽出了他話里的弦外之音,卻自是不會去趟這混水,便也隨著講了幾句阿諛拍馬之辭。宮中群臣,竟是再無人領悟,直至散席之後,才有一個人腦中靈光乍現,明白了宋王的真正用意。

這個人,便是中書令傅亮。傅亮當即返回,向宋王表示,他須去都城一趟,宋王這方才長吁了一口氣。

傅亮返京之後,委婉暗示恭帝禪讓天下,並親自草擬了退位詔書。恭帝司馬德文卻並不猶豫,執筆擬詔,言道:「桓玄之時,晉氏已無天下,禪位之事,我是心甘情願。」

兩年前,安帝尚在位時,司馬德文便知道劉裕要謀害安帝,也就是自己的兄長。他與哥哥寸步不離,寢食皆在一處,但劉裕仍是趁他生病之時,絞殺了安帝。

司馬德文即帝位,便成了劉裕的傀儡。晉氏已無天下,晉氏帝皇,有幾個是掌了實權的?禪不禪位,又有什麼不同?

劉裕即位後,立長子劉義符為皇太子,封二皇子劉義真為廬陵王,三皇子劉義隆為宜都王,四皇子劉義康為彭城王。任命弟弟劉道憐為太尉,封長沙王。自己的心腹亦多加官進爵。

蕭敬煌為宜都王做了不少事,劉裕十分寵愛這個三皇子,也確實愛惜蕭敬煌的才氣,便將也由五品直升三品,任光祿大夫,仍為宜都王效力,但暫留於建康。

在這個盛夏,新的歷史圖景就此揭開了帷幕。

七月,揚州。

揚州離建康雖近,但景緻上區別卻是甚大。江南的婉約秀麗,在揚州城體現得淋漓盡致。城市中心,樓閣台館,極盡大氣繁華。但細走近了看,卻可以發現,每家的館院園林,皆是極為用心。入門處雖不大,走進深處便會豁然開朗,正合了周易「謙卦」胸中藏有丘壑,眼觀卻一馬平川的意境。

盛夏之時,揚州城綠意盎然,紫藤長廊簇著書香,清荷碧水映著廳堂。不過揚州的夏日,最好處還在水上。城內有湖,湖連著河,河連著細水,綿綿延延地走到城郊。水上畫舫大船,搖櫓小舟,撐篙漁船,各色都有。畫舫大船多為貴家乘坐,常是挾妓同游。普通小舟划子,便是普通人乘坐遊玩或是當作交通工具使的。城中茶館甚多,往往一面臨河,皆與船家相熟。小船過時,可以向茶館要一壺好茶,幾樣糕點,船上的時光便是說不出的愜意了。

快到正午時分,街上又到了最熱鬧的時候。揚州雙東客棧門前,一名妙齡少女從高大的黑色駿馬上輕靈地翻身躍下,將韁繩交到門口的小二手中,銀鈴般的嗓音清脆地喊道:「店家,備一間上好的客房!」

客棧老闆親自迎了出來,少女出手倒是大方,二話不說,先將一塊碎銀塞在了掌柜手中,算是見面的賞錢。掌柜立時滿臉堆笑,恭恭敬敬地將人迎了進去,抬頭一看,倒被這少女的模樣震了一下。

只見她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一身綠衣,是利落的短裝打扮,外面卻罩了一件長長的透明紗衫,廣袖長裾在風裡翩飛,飄飄欲仙。少女膚白勝雪,面若春花,一雙奇特的琥珀色眼瞳如秋水流波,長發用一隻普通的金環在頭頂高高地束起,反增了幾分英姿颯爽的味道,確乎是個難得一見的小美人兒。

少女見店裡許多人都在看她,小嘴一抿,燦然一笑,將背上的斗笠行囊和腰間的兩把短刀取下來放在桌角,道:「店裡可口的酒菜備些來,腹里飢餓得緊了,快一點。」

小二忙陪笑道:「咱家店裡,三套鴨做得極是地道,姑娘可要來上一份?」

這「三套鴨」,乃是將菜鴿藏於野鴨腹中,再將野鴨藏於家鴨腹中,用秘制佐料,仔細烹飪製成,野鴨噴香,菜鴿細酥無比,是遠近聞名的美味。

少女笑道:「甚好甚好,只是快點才行。杏花酒有好的,也來一壺。」

菜肴上了,少女雖然口中叫著飢餓,吃得卻很慢。只見她自斟自飲,下箸也仔細,眼睛卻望著窗外,不知在想著什麼心事。

吃到一半,店小二忽然使黑漆盤端了四隻小碟上來。少女奇道:「我這夠用了,可沒有再點什麼,你怕是上錯了。」

小二一邊將四隻小碟放在在桌上,一邊說道:「不會錯不會錯,這是手剝山筍尖、馬蘭頭、糯米藕、芙蓉蒓菜羹,都是最好吃的清口小菜。方才有一位說不出多麼瀟洒倜儻的公子,說是怕姑娘吃得膩,特意指了這四樣叫我們做好送過來。姑娘用膳住店的銀錢,那位公子已經全部付過了。」

話還沒說完,少女卻是一臉怒容,「霍」地站起身來,玉掌向桌上猛地一拍,震得盤碗一陣顫動,口中低低地罵道:「蕭四!你怎的竟能閑到這種地步!」

店小二嚇了一跳,不少食客也投過來訝異的目光,少女這方才覺得有些失態,便又坐下,勉強笑道:「行了,沒事了,放下就好。」

怒歸怒了,她卻毫不忌諱地將那四碟小菜拿過來,一樣樣地品嘗起來。小菜果然都做得精細好吃,跟三套鴨配在一起,倒當真是美味得很。

少女一邊吃,一邊恨恨地想道:「蕭敬煌,你現在好歹也算個三品官了,就算你長了七個腦袋,個個腦袋都在想事情,也不該這麼閑才對。這番我煞費苦心,先繞道京口,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到了揚州,居然還是不能將你甩脫!」

這名綠衣少女,自然就是國醫館的少司命陸渺渺了。

去年蕭敬煌找回了記憶,卻是莫名其妙地跑來向陸渺渺表明心跡,發誓對她忠心不二。渺渺從他那裡得了重要信息,倒是半個字也沒有向他透露,飯照吃,覺照睡,店照開,與以往毫無分別。

而蕭敬煌這半年多來,倒也沒有任何異動,只是除了處理公事,餘暇都愛泡在她的店裡,有時還出現喬裝改扮,在店內當夥計的惡趣味。不能來的時候,他有時會遣人來店裡送早點,每次送的都很合渺渺的心意。總的來看,蕭敬煌表現出的,完全就是一付為獲美人芳心而苦苦相守的追求者的模樣。

陸渺渺倒也不討厭他,因為此前就非常熟悉,而且他言談風趣,做事不拘一格,頭腦聰明,倒在經商、生活各個方面為她出了不少好主意。蕭敬煌雖然向她表明了心跡,行為方面卻非常檢點守禮。哪怕是二人獨處的時候,也只是默默地陪伴,聽她說話,給她講有趣的事情,從來不逾矩。

只是有一點陸渺渺不勝其煩,就是自那之後,她總覺得有人潛伏在店周圍盯著她看。也不知道蕭敬煌派人來,究竟是為了保護她還是為了監視她,總之給她出門練功或是去尋季無月,都添了很大的麻煩。每每她設法擺脫盯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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