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皇太一&山鬼篇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第五章 倏乎入簾來

山鬼一走,陸渺渺長吁了一口氣,卻忽地覺得心力交瘁,頭腦四肢一下子沉重起來。

這一天,著實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好在巷陌之中空無一人,十分寂靜。陸渺渺緩緩地跌坐在石階之上,快速地除下了易容,舒舒服服地伸直了腰腿,揉了揉酸澀的雙目,希望快些把起伏的心潮平復下去。

但是天果然不遂人願,陸渺渺心跳都尚未放緩,卻忽聽「撲通」一聲大響,一個人直挺挺地從頭頂的屋檐跌落下來,正好仰面朝天地摔在她面前。

陸渺渺定睛看時,地上躺的卻是一個白衣男子,墨發凌亂,極為狼狽。男子以手支撐地面,似是想要坐起來,但這一下似乎摔得不輕,四肢看上去軟綿綿的,再沒有多少力氣。情急之下,男子竟一把扯住了陸渺渺的裙裾,聲音嘶啞地道:「國…國醫館…」話還沒說完,便身子一軟,暈厥過去。

陸渺渺這一驚不輕,心道今天可算活撞了鬼。從早到晚懸著心,這下可好,天上掉下一個人來,口裡說的竟還是「國醫館」,回去真該卜卜黃曆。說時遲,那時快,陸渺渺腦子還沒轉過彎來,頭頂上一陣勁風,卻又掉下一個人來。

實際上,這回這個人不是掉下來的,是跳下來的。這人一襲黑衣,速度極快,腳尖還未沾地,手中便起了一片寒光,卻是他手持一柄長劍,徑直向地上躺著的男子心口刺了下去。

他快,不想陸渺渺更快。小女子身形一閃,已到了他身後,雙刀嗆啷一聲出鞘,右手刀直直地向他腰眼刺了過去。

這一出「圍魏救趙」果然起了奇效,黑衣人功夫顯然不弱,發覺身後有人,手中長劍竟硬生生地往回一收,當即在身側挽了一朵劍花,防住彎刀的攻勢,足尖在地上一點,一個鷂子翻身,已退到了一丈開外。

陸渺渺這才看清,持劍的黑衣人蒙著面,身材魁梧,露出的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帶著濃重的殺氣。

渺渺定了定心神。地上躺著的白衣男子口中既然說了「國醫館」,還被人追殺,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理。畢竟,這也算天上掉下來的一條線索。可是,眼前的黑衣人,似乎頗為棘手。從他身形來看,顯然是個力大的,而力大剛猛型的敵人,正是陸渺渺最不擅長應付的。

於是,陸渺渺趁著蒙面人也尚心神未定,忽然如同山野村婦一般聲嘶力竭地高聲喊道:「快來人那!殺人啦!」

黑衣人大吃一驚。方才這小女子的突然襲擊出乎他的意料,正待全力應付,卻沒想到小女子面色一變,居然使出這種低端到不可思議的手段來。這會才剛剛黃昏,人煙並不稀少,也只是這條街巷較為僻靜,恰巧無人而已。陸渺渺喊的這一聲,聲音又大又凄厲,只聽周圍的街巷便開始有雜亂的聲音躁動起來。

黑衣人既蒙面,自然是不願暴露身份。方才吃了陸渺渺快速的一擊,他已然發現即便鬥起來,這小女子也頗難對付,短時間內定然討不到什麼便宜,而不多時人群趕到,自是大大的不妙。黑衣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踟躕片刻,最終一咬牙,狠狠瞪了陸渺渺一眼,飛身一躍上了屋脊,幾個騰挪,便自不見。

陸渺渺忙藏起雙刀。轉眼數人湧進街巷,其中還有幾名差役捕快,她便紅著眼圈,淚眼汪汪地將黑衣惡匪打傷她家「兄長」,強奪了財物的「事情經過」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一遍。除下易容的陸渺渺本就嬌媚可人,再加上這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當即就贏得了所有圍觀者的同情,於是便在眾多熱心人的幫助下,將「兄長」送回了千羽堂布莊。

回到布莊,店裡已經打烊了,除了幾個看店的夥計,眾人都已各自散去。陸渺渺雖是掌柜,卻未曾請人伺候照顧,因此店內打烊之後,二樓便只有她一人,飲食起居,皆是一人執掌。陸渺渺請店內留守的夥計把依然昏迷不醒的男子架到二樓書房的卧榻之上,這一天的混亂才差不多結束了。

陸渺渺這時才有工夫仔細看了看躺在榻上的青年男子,一看之下,不覺暗暗讚歎。這人二十齣頭的年紀,面如冠玉,劍眉入鬢,墨發凌亂地披下來,弧線漂亮的嘴唇輕輕地抿著,眉角微蹙,額頭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形容雖相當狼狽,竟還是極為好看,別有一番魅人的味道。男子身上穿的是一襲白色長衫,數處已經扯破,但布料頗為考究,腰間束著象牙色便裝腰帶,垂下的一塊白玉墜子雕工也十分細緻。沒想到,無意之間,竟給她撿回了一個美男子。

陸渺渺見男子身上並無明顯外傷,便搭上他的手腕去試他的脈象。男子手腕皮膚白晳,但並不細膩,腕骨突起,骨架結實,不象個文弱書生。陸渺渺覺得他脈象凌亂,又見他尚昏迷不醒,便運氣開了雙瞳,觀察起男子的奇經八脈來。

男子顯然是會武功的,內力還甚是渾厚,只是體內氣息很亂,真氣渙散,難以歸入丹田之中,這情形不是練功走火入魔,便是藥物所致。但他體內真氣雖然渙散,卻並未橫衝直撞,倒也並無大礙。

見男子並無性命之憂,陸渺渺便不再看了,斷定他是中了化功散之類的藥物,藥力也算不上強勁。若是走火入魔,他昏迷前所說的「國醫館」三字便太沒有來歷了。

趁著男子昏迷,陸渺渺毫不客氣將手伸進他懷中袖中,認真地搜查起來,一邊心中默念:「誰讓你生逢亂世,若是給我找到有用的東西,你就只當方才打鬥時丟了,莫要怪到我的頭上。」

可惜事不遂人願,男子身上除了一方錦帕,卻是什麼也未搜出來。

這一方錦帕倒也平常,就是普通的素色帕子,柔軟潔凈。但是吸引了陸渺渺注意力的是,帕子的一角用淺紫色絲線綉著兩個小字:「千芝」。

陸渺渺痴痴地望著這兩個小字,心情波瀾起伏。你是誰?你為何到了我這裡?為何帶著這樣一塊帕子。千芝,千芝,可是你心上人的名字?但是這個名字…好像很久遠,很久遠沒有人提起了。

長久,陸渺渺嘆了口氣,看了看依然昏睡的男子俊美的臉龐,抖開一床錦被,往他身上一扔,便自回閨房去了。

是夜,也不知是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還是那方錦帕勾起了思緒,十年來一直困擾著陸渺渺的噩夢再度造訪。

「千芝,千芝,無論發生了什麼,絕對不要出來。千芝,哥哥永遠、永遠愛你。千芝,活下去。」

陸渺渺看到六歲的自己嚎哭著大喊:「千羽,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

哥哥捧著她的臉,粲然一笑,用手指在口邊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那張溫暖的笑顏慢慢地、慢慢地淡下去,最終消失在清晨的霧靄里。

「醒過來!」陸渺渺粗重地呼吸著,「這是夢。醒過來!不要看!」

可是她當真是魘住了,明明可以聽到自己在低低地呻吟,卻無論如何都睜不開眼睛。於是,那幅畫面再一次鋪陳開來。所有,每一個她熟悉的人,頭髮花白族長,鄰家的嬸娘,小玩伴們,教她識字的先生,還有江琴,所有人的屍身,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口角沁著黑紫色的血絲,用空洞的眼睛望著她。

陸渺渺仰天大喊:「是誰?你到底是誰!你出來,出來與我決一死戰!」恍惚間,十三歲的千羽的影子又在眼前搖晃。陸渺渺一把握住他的手,抽噎道:「我知道這是夢。可是你等著我,我終有一天是要找到你的。」

千羽笑了,用雙手把她的縴手輕輕地包住,這雙手很大,很溫暖,帶來讓人安心的真實感。

陸渺渺打了個冷戰,陡地驚醒,卻發現自己正跪坐在綉榻上。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白天救下的男子正立在榻前,雙手輕輕地握著她的手。她滿臉淚痕,他眼神中儘是迷惘。

「你是何人!」陸渺渺一聲怒喝,玉手倏地抽回,抬掌便是一記耳光。男子也不躲閃,只聽「啪」的一聲脆響,一張如玉般的俊臉上登時現出五條通紅的指印。

男子獃獃地望著她,言道:「我,我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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