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皇太一&山鬼篇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第三章 相逢適我願

城南秦淮河畔西口市,便是都城最有名的妓院滿春院的所在。滿春院雖是風月場,但牌樓館閣,修建得卻頗為雅緻,館內畫棟雕梁,所見之人,皆華服美飾,絲竹之聲,晝夜不絕。

光顧滿春院的恩客,文人雅士乃至王公貴族甚多,每年新進士子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院中美姬也不乏色藝雙馨者,深得名士的推崇仰慕。近年世道雖甚不太平,而這滿春院附近,仍是熙來攘往,十分熱鬧。

滿春院對街的西首,便是一座不甚起眼的古舊樓房,青磚青瓦,人字斗拱,因年頭久了,側壁的牆已略顯斑駁。正門大開,兩旁朱漆大柱上掛著一幅楹簾,寫的是「欲待春花明錦繡,先從曉月煥絲綸」。中間高懸一塊匾額,用金字題著「千羽堂布莊」。這正是新晉國醫館少司命陸渺渺行商的所在。

說是布莊,其實這裡售賣的不止是綾羅綢緞,千羽堂最有名又最希罕的是兩樣,一是深居簡出「陸美人」的傾城一笑,二是「陸美人」手制的堪比天工的綉品和成衣。

自從接手了布莊,陸渺渺第一件事就是把布莊的名字「錦繡緣」改成了「千羽堂」。她雖然年齡尚輕,但歷練已然頗多,布莊原來的管事方老先生本就是個能幹的,經營起這千羽堂,倒也並非難事。兩年來,憑著滿春院的人氣和陸渺渺的手藝,居然也把布莊經營得有聲有色。

陸渺渺睡眠不多,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五更起榻,細細地梳洗完畢,常挽的是雙螺髻或百合髻,一枝雕飛鳥的白玉簪每日都戴著,穿素錦,最愛的是綠紫二色。梳洗畢,略用些早點,便在布莊二樓的房內或刺繡或制衣,有時讀讀書,讀的皆是些詩文雜集。

陸渺渺極擅刺繡,應當說,是針線使得極妙,每一針下得,都如規尺測量般精準,且手法極快,故而相當繁複的花式,在她看來都輕而易舉。千羽堂雖也雇了其他綉娘,但陸渺渺的親制綉品每每打開,便是華美璀燦,四壁生輝,在整個京城都極富盛名。加上陸渺渺人生得美,接待客人時又溫婉有禮,綉品衣物,皆能巧妙地依客人的容顏氣質度身製作,便少不了受客人的關愛照拂。滿春院花魁的華服,皆是在千羽堂訂製,不少達官顯貴家的女眷,也是愛極了千羽堂的衣飾綉品。

看上去,這便是一個技藝高超的美貌民女普通的日子,但是,普通的日子絕非如此簡單。

店內訂單頗多,雖然陸渺渺出手極快,但對外卻可以宣稱,精工製作費時良多,因此關門低頭繡花便只是個幌子而已。

除了演給店內眾人看的和送往迎來的,陸渺渺關起門來的時候花大功夫做的,其實是鑽研醫書。古往今來,各種流派,只要能找到的,都給她翻了個遍。她做醫生憑的雖是天資,但如此一來,醫理藥學也是日日精進。閑暇時,她便喬裝易容,到城郊鄉野去為窮人治病,技能手法已經相當純熟。站穩腳跟的兩年時光,陸渺渺真正靜下心來,為自己的計畫攢足了資本。

每日天黑下來,店鋪關張,眾人各自休息了,陸渺渺便換上玄色夜行衣,從窗口出去,縱躍如飛,到南城外山裡練習輕功和家傳刀法。亂世之中,自保不易,這一點沒有誰比她更能體會。

陸渺渺使的兵刃乃是雙刀,刀身彎如新月,長不足一尺,刀柄帶明金雕飾,刀鋒寒薄,恍如秋水,是陸渺渺家傳的兵器,自幼便帶在身上。

啟蒙老師不在了之後,渺渺的武功早已無人教授,故而內力不濟,全憑取巧用一個「快」字。但她的「快」快得太過出眾,任是高手遇上她,也不得不將她看作一個棘手的敵人。

每夜練到子時已過,陸渺渺方才回卧房,盥洗完畢,調息睡下。時機未到的時候,需要的,便是極大的耐心。

但是今日,陸渺渺心裡極為興奮,她終於如願以償,進了國醫館,成了國醫館的「少司命」。既如此,以後便一定有機會見到那個人。但是,興奮之餘,也終是喜憂參半,不安的變數,在於東皇太一那雙過於銳利又深藏不露的眼睛。

一晃數日,東風已催開了杏花。河畔便有數株杏樹,雪白的花瓣揚揚洒洒,清香四溢,是讓人心情明媚的好天氣。

剛過午時,方老先生喜孜孜地上樓來找陸渺渺,遞過一方素箋,道:「姑娘,今日有客人要訂十匹上好的帛絹,送翠微茶社,店裡帛絹不夠了,明日我著人再去辦些罷。」

陸渺渺心中一動,也不露聲色,道:「這個我親自去辦。這位乃是貴客,下回再有此單,便速速拿來與我。」

方老先生答應著退出去了。陸渺渺手持素箋,只見上面字跡蒼勁,也不知是不是東皇太一親書,心裡便開始仔細地盤算起夜裡見面的事來。

剛入子時,陸渺渺玄衣蒙面,已到了西明門外長亭,誰想東皇太一到得更早,青衣長須,在夜風中甚是飄逸。

「此次出診地點離你居所甚近,便在南城長干里,乃中書侍郎謝氏求診。我已聽了,無甚大事,診金黃金二百兩。」

東皇太一頓了頓,似是漫不經心地瞧了渺渺一眼,又道:「明日辰時,你先至南籬門外荒廟,與山鬼見面,此番你二人同去便是。」

陸渺渺點頭稱謝。東皇太一也未多話,二人就此分別。

陸渺渺回到卧房,果然翻來覆去難以成眠,想到明日便可見到山鬼,心中不由突突亂跳,又覺得事情來得太過簡單,總歸讓人不安。

關於見到山鬼之後的事情,她早在心中想像了無數回,每一回結果都不盡相同,於是思緒愈發凌亂了。到最後,陸渺渺一咬牙,想道:且睡罷,該來的,總會來。便勉強合眼,打算把下一步的計畫,放到明天再想了。

第二日,陸渺渺依然易容成藍衫黃髫少女的形容,荊釵布裙,背布包,姿色平平,任是誰,也沒法將她與千羽堂嬌俏可人的「陸美人」聯繫在一起。

南籬門外荒棄的,是一座關帝廟,廟裡塑像已然殘破,周圍雜草叢生。陸渺渺撥開荒草,走進關帝廟的院落,只見四周寂寂,空無一人。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正待往廟裡一探究竟,卻忽覺身後一暗,一股奇特的淡淡香氣飄散過來,似是泥土的氣息,又似是很清新的藥草氣味。

陸渺渺心頭一震,寒毛不覺倒豎,「唰」地拔出彎刀,身體陡然一擰,反手便往身後削去。

陸渺渺這一刀揮得極快,恰如電光石火一般,但一招尚未使老,就聽「當」地一聲脆響,刀尖已砍在一處硬物之上,直震得她手腕酸麻。陸渺渺忙借力一個縱躍,輕飄飄地退出一丈開外,定睛看時,卻是一名高大的黑衣人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立才她方才的所在,右手握著一柄古拙的長劍。長劍尚未出鞘,劍鞘的形狀極為奇怪,如同百年老藤彎曲纏繞成的一般,泛著烏油油的青黑色。陸渺渺的一刀,正是砍在了那人的劍鞘之上。

一樣快的速度,無聲無息,形同鬼魅。陸渺渺心道:「想必此人,定是國醫館的藥師山鬼了。」

昔年屈子在《九歌·山鬼》一篇中寫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這山鬼,乃是山中女神,騎乘火紅的豹子,有毛色斑斕的花狸相隨,盛放的辛夷、芬芳四溢的桂枝團團簇擁,接天地之靈氣,收萬物之精魄,是一位大美的自然之神。

雖說國醫館不過恰恰是用了《九歌》中的神靈之名做了職位的稱呼,但山鬼之位被一個大男人坐了,陸渺渺起先還是覺得甚為荒唐與不協調。但是,從見到山鬼的第一眼起,陸渺渺的想法便生了些許改變。

山鬼並未易容,只是簡單的斗笠帷帽遮住了面龐,背黑色行囊,長發隨意地攏起,在身後隨風輕輕飄逸,身材修長挺拔,內穿上下兩件略微緊身的黑色胡服,將寬肩蜂腰勾勒得恰到好處,外罩一件玄色大氅,並無任何多餘的刺繡裝飾,但腰間卻系了一條艷紅色絲絛,在一身玄色的反襯之下顯得甚是妖異。

陸渺渺怔怔地望著山鬼,一時間思緒紛亂,倒不知該如何是好。她這一刀揮得太過輕率,山鬼雖是無聲無息地到了她的身後,卻沒有要對她下手的意思。而她只是感覺不妙,便立即出手了,又突然又迅捷,若是山鬼未能接住,倒如何是好?這信手一刀,竟是把她演練了多次的搭上話的法子全廢了。

論理說,她並不是個莽撞的人,以她的年齡來看,應當算是超乎一般的沉穩。但這一次,身後這個幽靈般的影子動都沒動,竟能逼得她本能地出了手。或許是,她下意識地感覺到這個人的氣息太過危險?

空氣凝滯了片刻。只聽山鬼道:「走罷。」聲音略微清冷,卻是極為好聽的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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