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藏在褲袋裡的手

入夜以後,霧愈來愈濃,醞釀了三四天,雨還是下不暢快。到了晚上,空氣里的水分通通擠了出來,凝成一團團軟瘩瘩的水霧,掛在半空中,又濕又重,經過霓虹燈一照,西門町的上空變成了一大片潮濕的霉紅色。

呂仲卿倚在新生戲院對面的一根鐵燈柱下,望著戲院的廣告牌在發獃,新生正在放映《流浪者》,廣告牌上畫著安妮麥蘭妮及珍妮伍華的像,濕霧從呂仲卿的頭頂慢慢滑進他的頸子里,他感到一陣奇癢,又溫又黏,癢得他全身直冒雞皮疙瘩。這是一個回潮的三月天,他覺得整個人里里外外,都是膩涇膩涇的。他沒有掏出手帕來揩去頸背上的徑氣,他的兩隻手深深的插在褲袋裡,手掌心不停的在發汗,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挨玫寶趕出來以後,總要忍受這一陣掙扎的痛苦。那一股奇怪的慾望,不自主的會在他心中翻騰起來。一定到大街上,他就把雙手插進了褲袋裡,街上的人愈多,他的手藏得愈嚴緊。他掙扎著想避開街上的人群,可是那一股慾望卻像煉火一般;愈燒愈辣毒,他感到腦門熱脹得快要炸開了似的,腳下卻虛弱得不能移動。他把面頰貼在冰涼的鐵柱上,含糊的叫著:「玫寶,噯,玫寶……」在迷檬的霧氣里,他看見廣告牌上安妮麥蘭妮伸著一雙胖手拚命地在亂抓;珍妮伍華咧著嘴,一頭亂髮,像叢枯白的稻草。

玫寶喜歡打橋牌,這晚她又約了銀行里幾位太太到家裡來鬥牌。呂仲卿對於橋牌一竅不通,四門子花色,他老搞不清楚。可是他卻渴望著這晚的來臨,因為只有在打牌的時候,呂仲卿才有機會跟玫寶親近,他可以乘她在牌桌上聚精會神的當兒,端張椅子,挨著她身後,悄悄的坐下來。

這晚玫寶穿了一襲深玫瑰紅的洋裝,圓領短袖,在粉紅色的座燈下,整個人好像溶化了一般,全身圓熟得散出濃郁的香味來,呂仲卿坐在她身後,一直瞅著她渾圓的頸項在出神。不曉得有過多少次,他想在她潤滑的頸脖上親一下,可是他總也沒敢這樣做。尤其當玫寶晚上卸裝,坐在梳妝台前把頭髮刷上去的時候,呂仲卿看見她的項背完全露在燈光下,他就禁不住朝她慢慢的走了過去。可是他還沒有挨近她身邊,玫寶就會倏的一下轉過身來,把刷子丟到台上,冷冰冰的截住他道:

「幹嗎?幹嗎?你又想做什麼啦?」

呂仲卿當時真恨不得回頭就溜,可是他的腳卻生了根一般,一臉通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知道玫寶嫌著他,他一點也不怪玫寶。玫寶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處處要強。可是他卻不行,他什麼也不行。他站在她面前,簡直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他站著比玫寶還要矮半截,一身瘦得皮包骨,眉眼嘴角總是那麼低垂著,玫寶老說他笑起來也是一副哭像。他不怪玫寶,他自己也厭惡著自己,他在玫寶面前總想裝著很開心很坦然的樣子,但是只要玫寶朝他多望一眼,他就不自主的扯手扯腳,一會兒摸摸領帶,一會兒撣撣衣角,好像全身爬滿了螞蟻似的,直到玫寶不耐煩罵起他來:

「別那麼神經兮兮好不好?弄得我周身都不自在了!」

可是沒有辦法,他天生來就是那麼一個神經質的人,玫寶罵了他,他只有感到歉然,老惹玫寶生氣,無論玫寶對他怎麼難堪,他總默默的忍著。他就是離不開玫寶,半步也離不開她,他們結婚沒有多久,玫寶就吵著要分房睡,常常半夜裡,玫寶尖叫著把枕頭塞到他手裡,把他推出房門外,啐著他嚷道:

「我受不了你這副窩囊樣子,你懂不懂?我看見你就心裡頭髮緊。」

可是他實在離不開玫寶,他百般央著玫寶讓他跟她在一起。玫寶在房中置了一鋪架床,她讓呂仲卿睡上鋪,她自己睡下鋪,她說這樣他總不至於半夜裡爬下來擾她了。呂仲卿睡在上鋪覺得很滿足,雖然每晚爬上去有點吃力,可是他睡得倒還安穩,蜷在被窩裡,他感到玫寶離得他很近,有時他閉著氣,靜聽玫寶均勻的呼吸聲,他忍不住輕輕的喚一聲:

「噯,玫寶——」

「哈哈,你這張老K到底讓我擠下來了吧?」玫寶眉飛色舞的伸出手去把下家一張紅心老K拈了過來,呂仲卿看見她滾圓白潤的膀子上,泛著一層粉紅色的光輝,他微眯著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玫寶的頭髮上幽幽的在散著一陣濃香。玫寶用的是一種叫做「柔情之夜」的法國香水,香水瓶子的形狀是一個薔蔽色的裸體女人。玫寶不在家的時候,呂仲卿老愛偷偷的去撫弄這瓶香水。他一聞到那股香味,心中就軟得發暖。他會抱著玫寶的浴衣,把臉埋到玫寶的枕頭上,拚命的嗅著,把浴衣的領口在他腮上來回的揉搓,浴衣及枕上都在散發「柔情之夜」,濃一陣,淡一陣,嗅著嗅著,忽然間,呂仲卿整個人都會癱瘓在玫寶的床上,痙攣的抽泣起來。

「Trump!」下家伸出一隻黝黑的手,把玫寶的方塊A掃了過去,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戴著一粒卵大的藍寶石,紫光不停的閃耀著。

玫寶叫了一聲哎喲,頭往後一仰,發尖觸著了呂仲卿的鼻子,呂仲卿猛吃一驚,趕忙退縮,將身子坐正,玫寶回頭瞥見呂仲卿坐在她身後,把手中的牌放下,打量了他兩眼,問道:

「你又呆坐在這裡幹什麼了?」

呂仲卿覺得臉上一熱,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被識破了一般,搓著手,訕訕的答道:

「我——我在看你打牌呢。」

一說完這句話,呂仲卿就恨不得閉上眼睛,躲開玫寶的視線,他覺得玫寶兩道閃爍的眼光,往他心中慢慢刺了進去似的。

「看我打牌?哈!」玫寶忽然尖叫起來,當著人的時候,玫寶總喜歡跟他過不去,她拿起一張梅花十送到呂仲卿面前帶著威脅性的口吻問道:

「這叫什麼花頭?你倒說說看。」

呂仲卿感到有點眼花,牌上的梅花,一朵朵在打轉子,他聞到玫寶的指尖發出了一絲「柔情之夜」的香味來。

「說呀,你不是說在看我打牌嗎?連花色都認不清楚?」玫寶把牌愈來愈逼近呂仲卿,他看見她的嘴角似笑非笑的翹著,兩隻耳墜子不停的晃動。另外三位太太都放下了牌,抱著手,在等待著,呂仲卿覺得臉上燒得滾燙。

「說呀!說呀!說呀!」玫寶一直催促著。呂仲卿朝她眨了一眨眼睛,嘴唇抖動了好一會,卻說不出話來。

突然間玫寶的對家放聲笑了起來,一身翠綠色的絨旗袍痙攣的扭動著,於是四個女人都一齊著了魔一般的狂笑起來。玫寶手裡不停的搖動那張梅花十,喘著氣叫道:

「說出來啊!這叫什麼?這叫什麼哪?」

呂仲卿乾咳了幾聲,瘦臉上的肌肉抽動著,做出了一個僵僵的笑容,他也想隨著她們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聲音來。他覺得一陣接著一陣的熱流,直往他臉上湧來,他知道自己又在臉紅了,而且一定還紅得非常滑稽。他不由自主的將椅子朝外面挪了一下,移出了粉紅色的光圈外。桌子上又恢複了牌局,玫寶的手靈活的洗著牌,金色的撲克一張張在跳躍。她的一舉一動呂仲卿都默默的注視著,他的眼光跟著她豐腴的手膀一上一下的眨動,他心裡也跟著一陣緊一陣松,忽兒沁甜,忽兒溜酸的攪動著。

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原故,他從小對女人就有一種奇怪的感情,他懼畏她們。他見了女人,就禁不住紅臉,周身彆扭。但是他又喜歡跟她們在一起,悄悄的,遠遠的看著她們。他小時候整天都纏著姆媽及荷花兩個人。他是姆媽的獨生子,無論姆媽到哪裡,他都跟著去,姆媽到舅媽家打牌他就呆在那兒一整天,他不跟小表弟們去鬥蟋蟀,他寧願坐在牌桌下的燒瓷矮凳上,守著姆媽,瓷凳子冰冰涼的,坐著很不好受,可是他離不開姆媽。姆媽老伸手下來撫弄著他的腦袋,一忽兒摘下繡花手帕來替他擤鼻涕,一忽兒把山楂片塞到他的嘴巴里。他喜歡聞姆媽手帕上的拘椽香,可是山楂片甜得他的牙齒直發疼,他不敢張聲,他怕姆媽嫌煩,把他攆開,他獃獃的瞅著紫檀木桌上姆媽的胖手臂,雪白的腕上戴著一雙碧綠的翡翠鐲子,不停的發出噹啷噹啷撞擊的脆響。他耐心的等著,等到姆媽打完牌回家睡覺,他好爬到床上,把頭擠過去,偎到姆媽的胖手膀上,他喜歡那股浸涼的感覺。

「你說誰?玫寶,佛蘭克辛那屈?我也最討厭他,瘦皮猴,醜男人!」

「你們兩個別說得這樣難聽,他的戲演得可真不壞啊!」

「算了罷,演得再好我也不愛看,一張臉瘦得只剩下三個指拇寬。」

「喂,你們只顧聊天,該誰攻牌啦?」

「輪到我攻——依我說湯尼寇蒂斯長得倒很漂亮。」

「噓——瘟生!油頭粉面,我最看不得沒有男人氣的男人。」

「Trump!」

「喔唷,我沒算到你還有一張王牌呢。」

「Dewn多少?」

「四付。」

呂仲卿將椅子慢慢往外挪,移到玫寶身後不遠的角落中去,燈光照不到那一角,呂仲卿輕輕的舒了一口氣,他用手把額頭上沁出來的汗絲拭掉,他覺得兩腮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