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把腳伸到潭水裡的時候,一陣寒意猛地浸了上來,冷得她連連打了幾個寒噤。
清晨四五點鐘的時候,潭水面上,低低的壓著一層灰霧,對面那座山在霧裡變成了黑憧憧的一團影子,水是墨綠的,綠得發黑,冰冷。
寒意一直往上浸,升到盤骨上來了。耿素棠覺得潭水已經灌進她骨頭裡去了似的,她看到水裡冒出了幾縷紅絲,腳踝還在淌血。她剛才從堤岸上走下來時沒有穿鞋子,讓尖石頭割破的。
她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了,只是恍恍惚惚記得剛才醒來的時候,看見窗外那塊旅社的洋鐵招牌,正在發著慘白的亮光。
她是赤著足走下樓的,她不敢穿鞋子,怕發出聲音來。
——那是什麼人?是什麼人呢?
她覺得迷惘得很,一股男人髮油的濃香,從她下巴底,從她領子里,從她胸口上,幽幽的散發出來,刺得她很不舒服。
——哦,要洗掉這股氣味才好。
她向水裡又走了一步。
——哎,冷!
嗚——嗚,遠遠的有火車在響了。
——天快亮了呢,唔,冷!小毛的奶還沒有餵過。
——他的臉不曉得板成什麼樣子了,我要告訴他:像頭老虎狗,哈,哈——
嘩啦嘩啦,水聲不知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好是好聽。
夕陽的光輝染紅——
染紅了山頂——
太悲了些,太憂傷了——
——哎唷,冷死了!可是,這麼濃的氣味不洗掉怎麼行?
——怪不?在上面熱得出汗,水裡面冷得發抖,怪事!——可了不得!床底下那桶尿片不曉得臭成什麼樣子了?噯,冷,唉——
她看見霧裡漸漸現出了一拱黑色的虹來,好低好近,正正跨在她頭上一樣,她將手伸出水面,想去撈住它,潭水慢慢冒過了她的頭頂——
天亮了,一匹老牛拖著一輛糞車,咿呀唔呀,慢吞吞地從黑色的大弔橋上走了過去,坐在糞車頭的清道夫正仰著腦袋在打瞌睡,臉上遮著一頂寬邊的破草帽。
一九六○年五月《現代文學》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