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虹(4)

硬,冷,筆直,一根根鐵索由弔橋的這一頭一直排下去,橋頭的這幾根又粗又大,懸空吊著有幾丈高,愈下去,變得愈細,到最後那些,只剩下一撮黑影;橋身也是這樣,慢慢窄,慢慢細,延到橋尾合成了一點,有一盞吊燈掛在那裡,發著豆大的黃光。

耿素棠走上碧潭這座弔橋時,橋上一個人也沒有了。空空的,一眼望去;兩邊儘是密密麻麻的鐵索網,上面是一片壓得低低的天空,又黑又重,好像進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捕獸籠一般,到處都豎著一條條鐵索影子。

酒性發得厲害,她走在橋上,竟覺得整條橋都在晃蕩著。腦袋昏薰薰,如同坐升降機一樣,心裡一上一下,有時忽而內里一空,整個心都給掏走了似的,她扶著鐵欄杆,走幾步就得歇一歇,走到橋中央時,胃裡又想翻起來了,她連忙伏在欄杆上,停了下來,橋底下是一片深黑,深得叫人難得揣度,什麼東西部看不見,遠遠的地方有水在急流著,像在前面,又像在背後,嘩啦嘩啦,不曉得是從什麼方向發出來的水聲,山腰那邊有一盞昏紅的小燈,她恍惚記得那兒有個煤礦,白天有些沾得滿面黑煤的礦工出入著,晚上只剩了這麼一盞孤燈吊在黑暗裡,晃著。閃著,在發紅光。

到底夜深了,四周寂沉沉的,一陣陣山氣襲過來,帶著一些寒澀的木葉味,把晚上的悶熱盪薄了許多。

嘩啦嘩啦,流水單調的響著。

遠遠那邊還閃著台北市的燈光。

……白影子,黑影子,交叉著,一隱一現,一隱一現……

晚風料峭而幽回,

靜靜吹過萊茵,

夕陽的光輝染紅,

染紅了山頂——

遠遠的,輕微微的,仿彷彿佛她耳邊總好像響著那首歌。

憂傷的蘿累娜!憂傷的眼睛!

她覺得整個胸窩裡,一絲一絲,盡掛滿了一些乾乾的酸楚。

真是煞風景,她想,怎麼搞到後來又會嫁了人了?她實在不明白,反正這些日子過得糊裡糊塗的,難得記,難得想,算起來長——長得無窮無盡,天天這樣,日日這樣,好像一世也過不完似的。可是仔細想去,空的,白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問她自己道,真的,她跟她丈夫相處了這麼多年,他對她好像還只是一團不太真實的影子一樣,叫她講講他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她都難得講得清楚,天天在一起,太近了,生不出什麼印象來。她只記得有一次他打腫過她的臉,耳朵旁留下一塊青疤總也沒有褪去。除此而外,她大概對他沒有更深的印象了。反正他每天回來,餓了,要吃飯;熱了,要洗澡;衣服破了,要她補;鞋子髒了,要她擦,用得著她時,總是平平板板用著一個腔調支使她,好像很應該,很是理所當然的樣子。

——他當我是什麼人了?

她猛然搖了幾下橋上的鐵欄杆,心裡憤怒的喊著。她記起昨天晚上,睡到半夜裡,他把她弄醒,一句話也沒有說,爬到了她床上來。等到他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默默的一聲不出就走了。她看見他胖大的身軀躡腳躡手的爬上了他自己床,躺下不到幾分鐘,就扯起呼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那微微隆起的肚皮,一上一下,很均勻的起伏著。她聽到了自己的牙齒在發抖,腳和手都是冰涼的。

山腰裡那盞小紅燈一直不停的眨著,晃著,昏昏暗暗的,山氣愈來愈濃,帶些涼意了。

耿素棠覺得皮膚上有點涼颼颼的,心裡那團熱氣漸漸消了下去,可是酒意卻愈沁愈深,眼皮很重,眼睛裡酸澀和醋一樣。她緊握著橋上的鐵索勉強支撐著,累得很,全身里里外外都累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孤獨,孤獨得心裡直發慌,除了手裡抓著這幾根冷硬的鐵索外,別的東西都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似的。

好疲倦,不能了,再也不能回去受丈夫的冷漠,受孩子們的折磨了。她得好好的歇一歇,靠一靠,靠在一個暖烘烘的胸膛上,讓一隻暖烘烘的手來撫慰一下她的面頰,她需要的是真正的愛撫,那種使得她顫抖流淚的愛撫,哪怕——哪怕像那隻毛茸茸的手去抓那個水蛇腰一樣——

耿素棠感到臉上猛一陣辛辣,熱得裂開了似的。

——唉,醉了,今天晚上一定是醉了!

她覺得她的心在胸口裡開始捶,捶得隱隱作痛起來。

……釘子上扭動著的黑蛇,豬肝色的醉臉;毛茸茸的手去抓,去抓,去抓那條裊動著的水蛇……

「Hold me tight to-night——」

她忽然記起了那一陣從黑色圓洞里溜出來狂叫著的搖滾樂。

……上面下面都有貓眼睛,紅的,綠的、紫的,東眨一下,西眨一下……

「喂,一個人嗎?」

她一回頭,看見有一個男人恰恰站在她身後,站得好近,白襯衫,黑長褲,褲腰系得好高,扎著寬皮帶,帶頭閃著銀光,緊繃的褲管,又狹又窄,一個膝蓋微屈著,快要碰到她的長衫角了。

——什麼人?什麼人敢站得這樣近?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她只看到他含在嘴上的香煙,一亮,一滅發著紅光。

——哦,連領扣都沒有扣好,還敞著胸膛呢!

「怎麼樣,一個人嗎?」低沉的聲音,含著香煙講話的。

她看見他的臉湊了過來,慢慢逼近,煙頭一閃一閃的亮著,她聞到了一股男人髮油的濃香。一陣昏眩,她覺得整座弔橋都象水波一樣的晃動了起來。

嘩啦嘩啦,遠遠的地方,不知從哪個方向發著急切的水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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