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虹(1)

——一定是天氣的關係!

耿素棠在橋頭停下來這樣想:——一定是因為這個才三月天就悶得人出汗的鬼天氣!唉,怎麼周身都有點不對勁了——

一陣溫溫濕濕的晚風,從河面吹起,直向她胸窩裡掃了過來。她閉上了眼睛,微微仰起頭,讓這陣和風從她的頸邊輕輕的拂過去,把她剛才夾在人堆子里燠出來的汗絲擦得乾乾涼涼的。

這時正是黃昏,六點鐘。中山橋頭剛剛拋起幾團亮黃的燈光來,跟著動物園、美軍顧問團,各處接二連三,一盞又一盞,一盞又一盞,像千千萬萬隻眼睛,通通睜開了。橋邊兒童樂園裡面的玩具馬兒,玩具飛機上的電燈,也「啵!」的一下,一齊亮起,轉動、轉動——儘是一簇簇五顏六色的大花球。

她探頭出去,看見橋下污黑的淡水河面盪滿了亮光,一串串、一排排,連接不斷的閃著、耀著,流下去——哎,擠!

她記得剛才從中山橋走過來時,膀子上竟給人家碰了三次:一次碰在一個男人的公事袋上,一次碰在一個女工的便當盒上,還有一次碰在一個中學生的書包上。橋上一窩蜂一樣,她簡直看不清一堆堆是些什麼人,她只覺得到處都是一條條人影,晃來,晃去,有的穿紅,有的穿綠,細細尖尖的高跟鞋,蠢頭蠢腦的日本木履,的的篤篤,在水泥橋上用力敲。用力蹬。

「哈、哈、哈,抓到了吧?」兩個擦鞋童在橋上捉迷藏,差點撞進了她懷裡來。

「叭——叭——叭——叭——」,「嗖!」一下,「嗖!」又一下,就好像恰恰從她肘旁擦過去一樣,一輛汽車跟著一輛,從橋上溜過去,喇叭聲愈響、愈尖,愈逼人,她覺得頭有點暈,想出汗——

河水一定動得很厲害,河面亮黃色的光輝,一直不停的在閃著,耀著。

「隆、隆、隆、隆,」耿素棠感到身後好像有幾十個滾石向她壓來一樣,震得耳朵都有點聾了,她回頭看見一大串軍卡車穿過中山橋,向台北市區飛快駛去,每一輛卡車走過,總揚起一大片灰塵來,撒在漸漸暗下來的暮色里,變成一團稀薄的沙霧,被各處射來的燈光一映,又灰又黃,馬路灰黃的,兩邊的樓房也是灰黃的,一切東西在這六點鐘的暮色里,總沾上了一層半明半暗的灰黃色。

灰黃的沙霧,浮著,沉下去,散開,漸漸稀薄,漸漸消失——

「這算什麼?只有幾塊苦瓜!」她忽然想起剛才吃晚飯時,她丈夫對她這樣冷冷地責問道,筷子往桌上一拍,臉綳得像塊鼓皮。她看見他的眼鏡子朝著她一閃一閃發著逼人的亮光。

——這張臉怎麼一下子變得這樣陌生,這樣可惡了呢?她心裡納悶著。

好白,好腫,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難看的臉譜,太不自然,太不自然了,兩腮下垂,鼻子皺起,嘴角卻撇得彎彎的。

——像頭老虎狗!她想講給他聽。

「難吃死了!」大毛將嘴裡一塊苦瓜吐到桌上,介面嚷道。

「苦的,咽都咽不下去。」二毛也咧起一嘴七缺八歪的小蛀牙嘀咕著。

「十塊錢菜錢要買山珍海味嗎?不吃算了,餓死你們活該!」她推開桌子站起來用力喝道,她覺得血管要炸了似的,全身發脹。

兩個孩子嚇得獃頭獃腦,丈夫板得鐵青的臉上冷得颳得下霜來,就是那樣六隻眼睛睜得渾圓向她瞪著時,她摔開房門跑出來的。

——一定是天氣的關係!

耿素棠想,要不然她不會突然變得這樣毛躁起來。自從過了陰曆年以來,就是這一晚特別暖,暖得有點悶,有點壓人,暖得實在太不應該。才不過是三月天的光景,她穿了一件短袖旗袍,兩條膀子露在外面一點也不覺得寒浸。風吹來,反而涼爽。

她用力透了一口氣,橋底飄上來的和風拂得她舒服極了。

沙霧消失著,轉暗下來——

她看見投進霧裡來的燈光愈來愈密,東一團,西一團,燈光里模模糊糊儘是一堆堆晃動著的人影、車影。中山北路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耿素棠覺得迷惘起來,這晚好像還是她頭一次進到台北市來似的,她走在這條路上,竟覺得陌生得很,一切都走了樣:西餐飯館雪亮的玻璃門,紅衣黑褲小玩具人似的僕歐,櫥窗里擺著假古董的工藝店,總使她覺得有點新奇,有點怪誕。路上的人嘍、車嘍都好像特別忙,特別亂似的;車頭的燈光,閃亮閃亮的直朝著她掃過來,刺得她的眼睛都張不開了,她有點慌張,不曉得怎麼搞的,身體一直發熱。

——一定是因為這個悶得人出汗的鬼天氣!

她站在一家工藝店門口歇腳時,又這樣想道,她覺得周身實在有點不對勁。店裡有兩個洋兵在買假古董,她看見他們手裡拿著兩尊滑稽透頂的瓷像,一個是濟公活佛,大嘴巴笑得好醜怪,皮球一樣的肚皮鼓出褲子外面來;還有一個是壽星公公。頂頭好像給誰打腫了一樣,凸起碗大一個瘤子。

洋兵捧著兩尊瓷像當寶似的,一個老摸濟公的大肚皮,一個亂敲壽星公的腦袋,咭咭呱呱,笑得前俯後仰。

櫃檯後面的夥計,諂笑,搖頭,亂伸手指。

洋兵做手勢在還價。

夥計諂笑,搖頭。

洋兵臉上的笑容漸漸凝結,手一揮。

咣啷!濟公的肚皮開了花。

——唉,糟蹋了!

耿素棠不禁暗暗嘆息,她記得大毛二毛不知向她求過多少次買一尊濟公活佛的瓷像來玩,統統給她打了回去。

「媽,我想要那個大肚皮濟公的瓦公仔。」

「我也要!」

——他們還以為他們的爸爸在開銀行呢,一個月五百塊的小公務員!

「你們識相些就替我快點滾出去!」她記得當她揚起雞毛撣帚衝過去時,兩個小傢伙嚇得像一對老鼠一樣的竄了出去。

——不是嗎?不是活活像一對陰溝里爬出的小耗子?

耿素棠想起下午大毛和二毛哭巴巴扭做一團跑回來時,從頭到腳儘是陰溝里漆黑爛臭的污泥。

——一對淹得半死的小耗子!

她不記得怎麼下的狠手,打,打得兩個面目不清的小東西跪倒求饒為止。

——天氣!

她想。

——這種天氣就是要叫人發脾氣,叫人煩躁,厭倦,倦、倦、倦——

突然窗櫥里伸出一張女人的胖臉來,朝天獅子鼻,兩個大洞一掀一掀的,瞪著她,滿臉凶像,耿素棠猛吃一驚嚇得心裡一寒,回頭就走。

「釘——鈴鈴鈴——」一架三輪車截在她前面。

「太太,要車吧?」

「啊,不要,不要。」耿素棠一面擺手,一面向路旁一條巷子里退了進去。

B——A——R「BAR」B——A——R。

紅的、綠的、紫的,整條巷子全閃爍著霓虹燈光,一連串排著五六家酒吧。一明、一暗、一起、一落、東跳、西跳、忽亮、忽滅,全閃著B——A——R、B——A——R的英文字母,歪的,斜的,慘慘的紅,森森的綠,冷冷的紫,染得整條巷子更幽暗,更陰森。

耿素棠一跑進來,猛然看到頭頂上懸著一對怪眼,一連朝她眨了好幾下,她倒抽了一口冷氣,站住了腳。

那是一對獨眼大黑貓,尖眉尖眼,尖鼻子尖嘴巴,耳朵是尖的,尾巴也是尖的,尖得人好難受,耿素棠覺得眼睛都被這對黑貓尖溜溜的亮鬍鬚刺痛了。

一個發著綠光,一個發著紫光,兩隻獨眼睛冷冷地,你眨一下,我眨一下。

血紅、紫紅、絳紅、粉紅,四朵薔蔽閃著四種不同的花色,時而上涌,時而下落,突地冒起紅焰焰幾個花頭,突然又統統謝落剩下幾片萼子,在空中浮著、飄著。

黑貓吧、薔蔽吧、東京吧、風流寡婦吧,一個個排著下去,各個招牌上都用霓虹燈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標誌來:披頭散髮的野女郎,背上馱著大包袱的日本藝妓。

B——A——R、B——A——R——英文字母像扯雞爪瘋一樣拚命跳著、抖著、歪過來,斜過去——

又靜又亂,又亮又幽暗,巷子里一個人也看不見,酒吧的大門都是閉得緊緊的,黑貓吧那扇渾圓的大黑門,嚴緊得像個皺縮的貓嘴巴,有一隻脫了毛的癩狗從垃圾箱里跑了出來,溜出巷子口去。

「嘶——嘶」耿素棠聽見了它喘氣的聲音。

「叭」——的一聲,一輛一九五九漆黑的雪佛蘭,擦過她身邊,車屁股一翹,猛停在黑貓吧門口,后座的鬼眨眼指揮燈,一閃一閃,不停的亮著。

——哦,老天,又是一對貓眼睛!

耿素棠覺得有點亂,亮紅亮紅的,比頭頂那兩個還要尖,還要長,中間還有個溜黑的眼珠子,尖得人好難受,眼角兒直往上翹。

車門一開,跳出一個黑人來,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兩排呲在唇外的白牙,跟額下一雙溜溜轉的白眼球。

——像頭黑猩猩!

她想,那麼高大的身材,少說些也有六呎多,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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