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悶雷6

悶雷聲愈來愈密,窗外的芭蕉葉連動都不動一下,紗窗上停滿了燈蛾子,幾條壁虎伏在窗角,一口一個,逮得那些蛾子「噗咚,噗咚」直往裡面亂鑽,偶爾有幾下閃電,穿過蕉葉落到桌子上來。

福生嫂坐在劉英對面,心裡頭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陣比一陣急起來,她一輩子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害怕過。其實她年輕時候,並不是沒有跟男人們調過笑的,她做姑娘時,那批愛到她店裡買火柴的軍爺常喜歡逗她幾句,她也會包斜著眼睛俏俏皮皮的答些話兒,那種輕浮的感情,她應付起來絲毫不費力氣。可是這晚不同,她對劉英這份感情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一樣,經過長期的壓抑,慢慢磨慢慢煉,已經渾圓渾熟了,這晚驟然間迸出火口,燒得福生嫂實在有點支撐不住,她覺得心裡熱一陣酸一陣,翻江倒海似的,竟說不上是股什麼滋味來了,劉英坐在她對面似乎變得陌生起來,福生嫂感到迷糊得很,她覺得他不再像那個叼著紙煙跟她閑聊的人了。她再也不再在他跟前輕輕鬆鬆的哼幾句京腔了。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她怕他——莫名其妙的怕,他身體上好像發出了一種力量,直向她壓來,壓得她呼吸都有點困難了。福生嫂覺得自己的牙齒一直在發抖,上下對不起來,只要劉英動一動,福生嫂就覺得心尖似乎給什麼戳了一下一樣,每當劉英遞給她一個杯子,或者替她端張椅子時,福生嫂簡直快要疼得出淚了,她好像一生都沒有受過這般體貼,這般顧惜似的,劉英的一舉一動總好像帶上了感情。

客堂里又熱又悶,空氣濁重得很,紗窗上不斷發出「噗咚、噗咚」蛾子撞闖的聲音,窗外一陣連一陣嗚著隆隆隆沙啞的悶雷,福生嫂的額頭一直不停的沁汗,她覺得快悶得透不過氣來了。

「英叔——」經過一陣長久的沉默,福生嫂忍不住終於迸出一句話來,可是她剛一出口,她的眼睛就跟劉英的很快觸著了一下,一陣慌亂,福生嫂趕忙低下頭,喃喃的說道:「英叔——真不好意思,還要你破費,送我那麼貴重的東西,真虧你——」

「哪裡的話,二嫂,我只是想你高興些罷了,前幾天你一提起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就記在心裡了。」

福生嫂猛覺得鼻腔里一酸,喉嚨如同卡住了東西,竟說不出話來了,她一生中好像從來沒有聽過像這樣關切她的話似的,馬福生每次都把她的生日忘記掉的。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又是一陣沉默。客堂里熱得好像發了煙,福生嫂額頭上的汗珠子已經滾到眉尖上來了。劉英脫了外衣,露出了兩隻粗大的膀子,福生嫂看見他胸前的汗水從內衣浸濕出來。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前一天早上貼在她臉上那塊熱烘烘的汗巾子。她的耳根子燙得發燒,她覺得她的手也開始在發抖了,當她替劉英斟酒時,竟對不準酒杯口子,灑了好幾滴到菜里。

「英叔——你多用點菜,這些菜是我特別為你做的。」福生嫂找不出別的話來說,她覺得劉英的眼光一直罩著她,她沉悶得受不了,所以不經意說了這麼一句,可是她聽到劉英善體人意地答道:「我知道,二嫂,我嘗得出來。」她的臉頓時給火烙了一下似的,熱得發疼,她覺得劉英好像已經看破了她的心事了。她的心在胸口捶得更急,捶得她一陣一陣發疼。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噗咚,噗咚,隆隆隆隆——

「來,二嫂,我們干一杯。」

「哦——你倒滿些——英叔——」

「你也倒滿,二嫂。」

「我剛才已經喝了些了,恐怕——」

「不,不,這一點不要緊。」

「喔——」

「來!」

噗咚、噗咚,噗咚——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來,我們再來一杯!」

「喔——不行了,英叔——」

「沒有關係,難得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實在不——」

「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二哥今天怎麼會忘記——」

「哎,別提你二哥,他是個糊塗人。」

「二哥這個人真好——」

「英叔,請你別提他,我心煩——唉——」

「不要這樣,二嫂,來,我們還是喝酒吧,我替你斟滿。」

「實在不行了——」

「最後一杯,來!」

噗咚、噗咚、噗咚——

福生嫂的頭一陣比一陣重了,她的眼睛也愈來愈模糊,看來看去,總好像只看到劉英的臉向她漸漸靠近來了似的。他兩個太陽穴上的青筋暴得老粗,颳得鐵青的兩頰變成了豬肝色,福生嫂一直看見他的喉骨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的移動著。福生嫂的手抖動得愈來愈厲害,當她舉起最後一杯酒喝到一半時,手竟握不住杯子,一滑,半杯酒全倒在她身上,浸涼的酒液立刻滲到她胸口上去了,一陣昏眩,福生嫂覺得房屋頂好像要壓到她頭上來了一樣,她喃喃的叫了一聲:「英叔——我不能了——」連忙踉踉蹌蹌站起來跑進房間里去。一進房,福生嫂就順手把房門上了鎖,將鑰匙緊緊的握在手中,她怕——怕得全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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