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悶雷5

天上的烏雲愈集愈厚,把伏在山腰上的昏黃日頭全部給遮了過去,大雨快要來了,遠處有一兩聲悶雷,一群白螞蟻繞著芭蕉樹頂轉了又轉,空氣重得很,好像要壓到額頭上來一樣。福牛嫂仰起頸子,伸出舌頭把漱口盅里最後一滴酒接下進去,然後撈起衣角抹抹嘴,抖一抖胸前的花生翳子,站起來走進房間里去,房裡很暗,茶几上的座鐘嘀嗒嘀嗒的走著,已經六點了。福生嫂心裡開始有點緊張起來,額頭上的汗珠子直想向外面冒,還有一刻鐘劉英就要回來了,她這天早上起就一直盼望他回來,可是到了這一刻,她反而心裡頭著忙起來,恨不得時間過得慢點才好,她需要準備一下,還準備些什麼呢?她不知道,頭也梳好了,衣服也穿好了,廚房裡的菜早就做好了放在碗櫃里了,可是她心裡頭卻慌得緊。

這天是她的生日,前四五天她已經有意無意提了一下,可是早上起來,馬福生竟說夜裡要到同事家去下象棋,不回來吃晚飯。福生嫂剛想罵他沒記性,忽然另外一個念頭在她腦里一閃,她興奮得用力吸了幾口氣,連忙閉住了嘴,沒有出聲。等馬福生一走,她就急急忙忙拿了她平日攢下來的幾個錢出去買了幾樣菜——這些菜都是劉英往常最愛吃的。

這時菜已經做好了,一陣陣的菜香,從廚房裡飄了進來,聞得福生嫂心裡怦怦直跳,這陣香味好像摻了她幾分感情似的。這麼多年來,她總沒有像這天這樣興奮過了,她一直如同被封在冰凍的土地似的,對於她的丈夫,她一點感情都拿不出來,而她的兒子卻又完全不要她的,她好像一個受傷的蝸牛,拚命往自己的軀殼裡退縮了進去,可是這天她卻遇著了化雪的太陽一樣,把地上的冰雪統統融化了,使她的感情能夠鑽出地面暢暢快快的伸一個懶腰,從早上起,她就一直想著這晚她單獨跟劉英在一起的情形,想得她的臉禁不住一陣一陣發熱,她什麼也不管了,她要把她丈夫那個瘦瘦小小的影子從心裡摘下來,擱到遠遠的地方去,不管怎樣,這晚——就是這晚,她要跟劉英單獨在一起,她需要跟像劉英那樣的男人在一塊兒,只要在一塊兒就好了,其實她跟劉英單獨在一塊幾何止數十次,可是福生嫂從來沒有像這天這樣希望得迫切過,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想大概她兒子的話對了,她真的喜歡上英叔了。喜歡?唉——福生嫂的喉嚨興奮得發乾,她湊近了櫃頭上的鏡子,看見自己兩團腮紅得發潤,這麼多年來她這天第一次感到這麼需要一個真正的男人給她一點愛撫,她覺得疲倦得很,疲倦而又無力,好像走了幾十里路一樣,完全精疲力盡了。她需要休息一會兒——她實在需要靠在一個男人身上靜靜的躺一會兒。她要將頭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溫柔的偎貼一下,她需要他的大手在她頸子上輕輕地撫慰,輕輕地揉搓。福生嫂從來沒有嘗過這種滋味,馬福生像雞爪一樣的手指別說去碰她,就是她看見了也會噁心;可是她知道只要她的臉一觸著劉英的胸膛,她一定會快樂得顫抖起來,直抖得心裡發疼的,她一想起前一天早晨的事,她的心已經跳得有點隱隱作痛了。

前一天是星期日,馬福生和劉英都在家,福生嫂洗好了菜到天井去倒垃圾時,看見天井裡的雜草冒起半尺來長,她怕草長了藏蛇,所以想叫馬福生拿把鋤頭翻翻土,馬福生正蹺著腳津津有味地在看武俠小說,聽說福生嫂要他去鋤土,心裡頭大不願意,沒精打采地答道:

「鋤什麼草啊,這麼大熱天還不辭勞苦幹這些沒要緊的事兒,我怕勞動了腰痛,由它長去吧。」

「罷了,罷了,我也沒見過這麼不中用的男人,鋤點草就怕腰痛,我不信,我倒要來試試看!」福生嫂嚷著,一賭氣拿了一把鋤頭就自己動手起來,七月的太陽熱辣得很,才動幾下,汗珠子就從她的額頭冒出來了。福生嫂抹了一抹汗,正想爭口氣硬鋤下去的時候,一隻粗壯的手臂已經把她的鋤頭接了過去,福生嫂一抬頭,看見劉英脫了上衣站在她跟前,她整個臉都給劉英的眼光罩住了。福生嫂感到頭有點暈,她嚷著七月大的太陽太毒,劉英連忙催她到芭蕉樹蔭底去坐坐,由他來替她鋤完這塊地。

福生嫂坐在樹底下的藤椅上真納悶,她沒想到劉英接近她時,她的頭會發暈。大概天氣太熱,福生嫂解開領扣想用手扇走熱氣,可是她一抬頭看到劉英赤了上身鋤地的樣子,她的心裡又慢慢地躁熱起來。劉英的兩隻手臂一起一落,敏捷而有節奏,「叭、叭,叭」鋤頭擊在地上發出陣陣沉重的聲音,每當劉英用力舉起鐵鋤時,他手上的青筋就一根根暴脹起來,沿著手背一條一條蜿蜒伸到頸脖上。肩腫的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個弧連著一個弧,整個背上全起了非常圓滑的曲線,太陽猛猛地照在上面,汗水一條條從肩膀流到腰際,有些就在他寬闊結實的胸上結成了一顆一顆汗珠。他的臉也在發汗,剃得鐵青的面頰太陽一照就閃光。「叭、叭、叭」劉英兩手動得飛快,福生嫂的眼睛也跟著一上一下地眨著,她喜歡他這個動作,可是她心裡卻激動得厲害,當劉英鋤完地,福生嫂拿毛巾給他揩身體時,她站在他面前連眼睛都不敢抬起來,她的臉觸著了他胸上發出來的熱氣及汗味,她看見他的褲腰全濕透了,福生嫂拿了那條浸滿熱汗的毛巾進房時,不知怎的,她把房門一鎖,就把臉偎在毛巾上了。

福生嫂記得:當時她的心捶得胸口發疼,毛巾上的熱氣熏得她直發昏,她好像靠在劉英滿帶汗珠的胸膛上一樣,她覺得又暖和又舒服,那種醉醇醇的感覺就和她剛才呷了那盅酒後一模一樣,心中一團暖意,好久好久還窩在裡面,從那一刻起,她看見劉英的背影子就害怕——害怕得不由己的顫抖起來。她怕看到他的胸膛,她怕看到他的手臂,可是愈害怕福生嫂愈想見他,好像她還是第一次遇見劉英一樣,劉英的一舉一動竟變得那麼新奇,那麼引人,就是他一抬頭,一舉手福生嫂也愛看,她要跟他在一起,那怕一分一秒也好——這股願望從早上馬福生走了以後,一直醞釀著,由期待、焦急、慢慢慢慢地到了現在已經變成恐懼和痛苦了,福生嫂一想到這晚只有他們兩個人坐在一起,而且還要坐得那麼近,她怕得髮根子都快動了。「嘀嗒、嘀嗒」,桌子上的鐘指到六點一刻,福生嫂焦急地想:「唉!唉!他還稍微遲一些回來就好了,我的心慌得緊,我得定一定神,哎,不行——」

「二嫂——」此時客堂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她了,福生嫂一驚,連忙拿起刷子把頭髮抿了一抿,將額頭上的汗揩乾凈,當她走出房門時,她看見劉英正站在客廳對著她微笑,手裡還托著一個包裝得非常精緻的衣料盒,福生嫂覺得猛一陣酸意從心窩裡湧出來,慢慢的在往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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