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悶雷4

日頭愈來愈斜了,烏雲又慢慢的從四面聚集起來。雖然陽光被遮了一半去,但是還有一大把射到天井裡來。福生嫂往蕉葉蔭里移了幾次,下面一截腿子仍舊被溫吞吞的啞日頭罩著,弄得她很不舒服;可是她懶得再動了,她需要靠在椅背上養神,近來福生嫂心裡一直有點不安,也說不出是個什麼原故,總覺得恍恍惚惚的,定不下來,馬仔出走,福生嫂當然覺得牽掛擔心,不過她曉得自己的兒子還有幾分鬼聰明,跑出去混混料著也無大礙;而且馬仔還沒離家的前四五天就有點這個樣子了。她記得有一天晚上,她正坐在房裡替別人趕著刺繡一雙枕頭面,馬仔穿得乾乾淨淨的,對著鏡子將凡士林一層一層糊到他長得齊耳的頭髮上,一陣濁香刺得福生嫂有點煩悶,她看見他撅著屁股左照右照的樣子,忍不住說道。

「你要是把裝飾自己這份心分一點到你的書本上,你就有了出息了。」

「哈!讀那麼多書做什麼?讀了書又不能當飯吃,不讀書也餓不死我。」馬仔在鏡子里咧著嘴說道。

「哼!死不中用,你老子不中用,兒子也不中用!」福生嫂咬著牙齒罵道。

「娘,何必講得那麼狠呢?反正這個屋裡頭,爹你看不順眼,我你也看不順眼,我看你只喜歡英叔一個人罷了!」

福生嫂聽了這句話,頓時臉上一熱,手裡的花針不留意猛一戳,把手指尖都刺痛了,她連忙抬起頭看了馬仔幾眼,可是小傢伙仍舊歪著頭在照鏡子,臉上毫無異樣,好像剛才那句話是順嘴滑出來的一樣,可是福生嫂卻覺得給人家揭著了瘡疤似的,心裡直感到隱隱作痛。她記得,打那天晚上起,她就沒有好好睡過了,馬仔那句話像根蛛絲一般,若遠若近的,總是粘在她腦里,揮也揮不掉,折也折不斷。福生嫂一直想對自己這樣兌:「我不是喜歡他,我只是——呃——呃——」可是她怎麼樣也想不出別的字眼把「喜歡」兩個字換掉,「喜歡」聽起來未免太過露骨,太不應該,然而卻恰當得很,不偏不倚,剛好碰在她心坎上。好像是從馬仔嘴裡吐出來的兩枚彈九子一樣,正中靶心,她想躲都來不及了。

福生嫂以前從沒敢想過她喜歡劉英,不過自從她丈夫這位拜把兄弟搬來往以後,福生嫂確實感到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劉英和馬福生是同鄉也是河南人,為人豪爽可親,一副魁梧身材,很有點北方漢子的氣概。年紀要比馬福生小十來歲,可是已經升了中校,在機關里當小主管了,因為還是單身,所以搬來馬福生家裡一起住,方便一些。他第一天一踏進大門,福生嫂就覺得屋裡頭好像變得敞得多亮得多了一樣,他那幾步雄赳赳的軍人步伐,好像把客堂里那股陰私私的氣氛趕跑了好些似的。其實以前並不是說家裡太冷清,吃完夜飯時,馬福生也會在洗澡房裡尖起嗓子學女人聲音哼哼卿卿唱幾句河南梆子。什麼「那鶯鶯走進了後花園——」福生嫂頂不愛聽這個調調兒,陰陽怪氣的,膩得很,此外馬仔偶爾也皺起鼻子擠幾聲「哥呀妹呀」的台灣流行歌曲出來,這更叫福生嫂受不了;可是劉英一聲「八月十五月光明——」的京腔聽得福生嫂在隔壁房也禁不住腳底下打起板子來,宏偉、嘹亮,不折不扣的男人聲音,福生嫂聽來悅耳極了。

劉英來了以後,福生嫂確實改變了不少,頭上本來梳的是一個古古板板的圓髻,現在已經鬆開了,而且還在兩鬢輕輕的燙了幾道水紋;灑花的綢子五六年都沒有上過身,也從箱子底掏了出來,縫成了幾件貼身的旗袍,福生嫂一直說料子放久了怕蟲蛀,其實她只是為了吃罷晚飯,收拾乾淨,在小客堂里閑坐時穿那麼一會兒罷了——那時劉英也會在客堂里抽抽紙煙,或者看看報紙的。福生嫂也不知道為了什麼,總而言之,打扮得頭光臉凈——就如同她以前做姑娘時一樣——跟劉英閑坐坐,她就覺得高興。這十幾年來,福生嫂一切都懶散多了,別說打扮沒有心情,就連做事說話也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她不曉得在什麼時候竟也學會了馬福生老掛在嘴邊那句話:「這年頭,湊合湊合些吧!」這一湊合福生嫂就好像一跤跌進了爛泥坑,再也爬不起來了一樣。她在她丈夫面前實在振作不起來,馬福生向來就是一個「天塌下來當被窩蓋」的人,脾氣如同一盆溫水一般,好得不能再好了,任憑福生嫂揉來搓去,他都能捏住鼻子不出氣。有時弄得福生嫂簡直哭笑不得,拿他毫無辦法。福生嫂記得有一次家裡的錢用短了些,她向馬福生髮牢騷道:

「喂,你們什麼時候發餉?我已經欠了人家兩天菜錢了。」

哪曉得馬福生連頭都沒有抬,「唔、唔」地亂應著,他正聚精會神的在看報紙上的武俠小說。

「我問你,」福生嫂提高了聲音,「你們到底什麼時候發餉哪?」

「呃,三號吧——」

「見鬼!今天已經四號了。」

「哦,那大概——呃——五號吧。」

福生嫂急得大聲喊道:

「糊塗蟲!你連發餉的日子都搞不清楚,我看你那個樣子只配替人家提皮包做隨從副官,一輩子也莫想升上去!」

馬福生把眼鏡一聳,心不在焉的答道:

「這——這個年頭湊合湊合些罷,還想什麼升——陞官的事兒嘍——得、哩格弄咚,我馬——馬二爺——」

他索性哼起梆子腔來了,福生嫂氣得話也講不出來,跑到天井裡的藤椅上打了半天盹,此後福生嫂情願到天井裡打瞌睡也懶得跟馬福生講話了。她一跟馬福生在一起,就好像周身不帶勁兒似的,什麼都懶待了。可是劉英一來,她好像從冬眠里醒轉過來了一陣,好像又迴轉到在桂林「玉姑娘」的時代,劉英那股豪爽的男人作風,把福生嫂女性的溫柔統統喚了起來。自從嫁給馬福生後,福生嫂愈來愈覺得自己不像個女人了,嬌羞、害臊,體貼,溫柔——這些對她來說竟生疏得很,她簡直溫柔不起來。有時候她也想對馬福生存幾分和氣,可是她一看見他頭上頂著那頂絨線帽,覷起眼睛一副窩囊樣子,就禁不住無名火起,恨不得把他那頂小帽子剝下來,讓西北風刮刮他那半禿的腦袋才甘心。可是福生嫂跟劉英在一塊兒時,她的脾氣就變得溫和得多。坐在劉英對面,她好像不再像是一個三十齣頭的女人了。玉姑娘的嬌羞又回到了福生嫂的臉上來,有時當她用眼角掃過劉英寬闊的肩膀時,她竟無緣無故臉會發熱,劉英的話又有趣又逗人喜歡,他常愛講些在戰場上怎麼冒險怎麼死裡逃生的事情,有時還掏出幾枚勳章給福生嫂看,聽得福生嫂一徑嚷道:「喔!英叔,你真能!」她羨慕他的戰績,她知道馬福生雖然常穿軍服,可是除了提皮包外,大概連槍杆子都沒有摸過的。有時候劉英也會講些他小夥子時候的荒唐趣事,聽得福生嫂掩著臉笑得咯咯耳根子直發紅——這些話她也愛聽,反正只要是劉英講的,什麼話福生嫂都覺得又新鮮又有趣。吃完晚飯,馬福生常常愛到朋友家去下象棋,這是他惟一的嗜好,有時連晚飯都不回來吃就去了;而且馬仔又是十晚有九晚要溜出去的,所以家裡往往只剩下福生嫂及劉英兩人。這一刻是福生嫂最快樂的時候了,她可以抿光了頭,輕輕鬆鬆的坐在小客堂的靠椅上跟劉英聊聊天,他們兩人都喜歡京戲,有時興緻來了,還一唱一搭兩人和一段,如果劉英公事忙的話,福生嫂就坐在客堂里一邊刺繡一邊陪著他批文件。不管怎麼樣,只要她跟劉英單獨在一塊兒她就夠高興了,有時福生嫂會不自覺的嘆息道:「唉!這兩父子不在家真清凈!」可是等到馬福生一進大門,福生嫂就馬上覺得咽了一個死蒼蠅一樣,喉嚨管直發癢,「怎麼這樣早就捨得回來啦?」她禁不住辛辣辣的向馬福生說道。

「我馬——馬二爺,擺駕回宮——」還是綁子腔,福生嫂聽得胸口發脹,先前那一刻興緻頓時消得無影無蹤了。

其實福生嫂很不願拿她丈夫跟劉英比的,這使她非常難堪,可是有許多小事情偏偏使他們兩人成了強烈的對照:也說不出是個什麼道理,福生嫂一看馬福生滑得像鵝卵石的光下巴,就想到劉英剃得鐵青的雙頰來。每天清早劉英在井裡剃鬍須的當兒,福生嫂就愛悄悄地留神著他的一舉一動,劉英那熟練的動作,看得福生嫂直出神,她喜歡聽那「克察,克察」刮鬍子的聲音。這個完全屬於男人的動作,對福生嫂說來簡直新鮮而有趣。她記得她丈夫好像從未沒用過剃鬍刀的,因為他沒有鬍鬚。福生嫂有點苦惱,似乎受了什麼屈辱一樣,她不喜歡光著下巴的男人,劉英的身材很好,穿起軍服一副英武雄偉的軍人相,福生嫂替他熨制服時,摸著那兩塊寬寬的墊肩,心裡直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她總要花一頓心機把劉英的制服熨得又挺又平的,因為他穿了很好看,不像馬福生,無論穿了什麼衣服總像縮水南瓜一樣,周身不勻稱。馬福生本來就瘦小得怪,發下的制服十套有九套穿不合身,兩隻袖管要蓋過手心,頭上帽子一戴,把他的瘦臉好像遮掉了一半,穿上制服晃蕩晃蕩的,活像田裡的稻草人兒一般,每次下班回來,福生嫂看見他走在劉英後面,就好像萎縮得沒有了似的,而且馬福生力氣又小,兩隻手臂細得像竹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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